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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回 得古今盆完婚淑女 收公孙策密访奸人

  且说包兴奉了包公之命,寄信回家,后又到隐逸村。这日包兴回来,叩见包公,呈上书信,言:“太老爷太夫人甚是康健,听见老爷得了府尹,欢喜非常,赏了小人五十两银子。小人又见大老爷大夫人,欢喜自不必说,也赏了小人三十两银子。惟有大夫人给小人带了个薄薄儿包袱,嘱咐小人好好收藏,到京时交付老爷。小人接在手中,虽然有些分两,不知是何物件,惟恐路上磕碰。还是大夫人见小人为难,方才说明,此包内是一面古镜,原是老爷井中捡的。因此镜光芒生亮,大夫人挂在屋内。有一日,二夫人使唤的秋香,走至大夫人门前滑了一跤,头已跌破,进屋内就在挂镜处一照,谁知血滴镜面,忽然云翳开豁。秋香大叫一声,回头跑在二夫人屋内,冷不防按住二夫人,将右眼挖出;从此疯癫,至今锁禁,犹如活鬼一般。二夫人死去两三番,现在延医调治,尚未痊愈。小人见二老爷,他无精打采的,也赏了小人二两银子。”说着话将包袱呈上。包公也不开看,吩咐好好收讫。包兴又回道:“小人又见宁师老爷看了书信十分欢喜,说叫老爷好好办事,尽忠报国,还教导了小人好些话。小人在家住了一天,即到隐逸村报喜投书。李大人大喜,满口应承,随后便送小姐来就亲。赏了小人一个元宝两匹尺头,并回书一封。”即将书呈上。包公接着看毕,原来是张氏夫人同着小姐于月内便可来京,立刻吩咐预备住处,仍然派人前去迎接。便叫包兴暂且歇息,次日再商量办喜事一节。

 

  不多几日,果然张氏夫人带领小姐俱各到了。一切定日迎娶事物,俱是包兴尽心备办妥当。到了吉期,也有多少官员前来贺喜,不必细表。

 

  包公自毕姻后,见李氏小姐幽娴贞静,体态端庄,果然是大家风范,满心欢喜。而且妆奁中有一宝物,名曰古今盆。上有阴阳二孔,堪称希世奇珍。包公却不介意。过了三朝满月,张氏夫人别女回家。临行又将自己得用的一个小厮名唤李才,留下服侍包公。

 

  一日,包公放告坐堂,见有个乡民,年纪约有五旬上下,口称冤枉。立刻带至堂上。包公问道:“你姓甚名谁?有何冤枉?诉上来。”那人向上叩头道:“小人姓张名致仁,在七里村居住。有一族弟名叫张有道,以货郎为生,相离小人不过数里之遥。有一天,小人到族弟家中探望,谁知三日前竟自死了。问我小婶刘氏是何病症,为何连信也不送呢?刘氏回答是心疼病死的,因家中无人,故此未能送信。小人因有道死的不明,在祥符县申诉情由,情愿开棺检验。县太爷准了小人状子。及至开棺检验,谁知并无伤痕。刘氏他就放起刁来,说了许多诬赖的话。县太爷将小人责了二十大板,讨保回家。越想此事,实实张有道死的不明。无奈何投到大老爷台前,求青天与小人作主。”说罢,眼泪汪汪,匍匐在地。包公便问道:“你兄弟素来有病么?”张致仁道:“并无疾病。”包公又问道:“你几时没见张有道?”致仁道:“素来弟兄和睦,小人常到他家,他也常来小人家。五日前,尚在小人家中。小人因他五六天没来,因此小人找到他家,谁知三日前竟自死了。”包公闻听,想道:“五日前尚在他家,他第六天去探望,又是三日前死的,其中相隔一两天,必有缘故。”包公想罢,准了状子,立刻出签,传刘氏到案。暂且退了堂。来至书房,细看呈子,好生纳闷。包兴与李才旁边侍立。忽听外边有脚步声响。包兴连忙迎出,却是外班,手持书信一封,道:“外面有一儒流求见。此书乃了然和尚的。”包兴闻听,接过书信,进内回明,呈上书信。包公是极敬了然和尚的,急忙将书拆阅,原来是荐函,言此人学问品行。包公看罢,即命包兴去请。

 

  包兴出来看时,只见那人穿戴的衣冠,全是包公在庙时换下衣服,又肥又长,勒里勒得的,并且帽子上面还捏着折儿。包兴看罢,知是当初老爷的衣服,必是了然和尚与他穿戴的。也不说明,便向那人说道:“我家老爷有请。”只见那人斯斯文文,随着包兴进来。到了书房,包兴掀帘。只见包公立起身来,那人向前一揖,包公答了一揖,让座。包公便问:“先生贵姓?”那人答道:“晚生复姓公孙名策,因久困场屋,屡落孙山,故流落在大相国寺。多承了然禅师优待,特具书信前来,望祈老公祖推情收录。”包公见他举止端详,言语明晰,又问了些书籍典故,见他对答如流,学问渊博,竟是个不得第的才子。包公大喜。

 

  正谈之间,只见外班禀道:“刘氏现已传到。”包公吩咐伺候。便叫李才陪侍公孙先生,自己带了包兴,立刻升堂。入了公座,便叫带刘氏。应役之人接声喊道:“带刘氏!带刘氏!”只见从外角门进来一个妇人,年纪不过二十多岁,面上也无惧色,口中尚自言自语说道:“好端端的人,死了叫他翻尸倒骨的,不知前生作了什么孽了。如今又把我传到这里来,难道还生出什么巧招儿来哩。”一边说,一边上堂,也不东瞧西看,他便袅袅婷婷朝上跪倒,是一个久惯打官司的样儿。包公便问道:“你就是张刘氏么?”妇人答道:“小妇人刘氏,嫁与货郎张有道为妻。”包公又问道:“你丈夫是怎么病死的?”刘氏道:“那一天晚上,我丈夫回家,吃了晚饭,一更之后便睡了。到了二更多天,忽然心里怪疼的。小妇人吓得了不得,急忙起来。便嚷疼的厉害,谁知不多一会就死了。害得小妇人好不苦也。”说罢泪流满面。包公把惊堂木一拍,喝道:“你丈夫到底是怎么病死的?说来!”站堂喝道:“快讲!”刘氏向前跪爬半步,说道:“老爷,我丈夫实是害心疼病死的,小妇人焉敢撒谎。”包公喝道:“既是害病死的,你为何不给他哥哥张致仁送信?实对你说,现在张致仁在本府堂前已经首告。实实招来,免得皮肉受苦。”刘氏道:“不给张致仁送信,一则小妇人烦不出人来,二则也不敢给他送信。”包公闻听道:“这是为何?”刘氏道:“因小妇人丈夫在日,他时常到小妇人家中,每每见无人,他言来语去,小妇人总不理他。就是前次他到小妇人家内,小妇人告诉他兄弟已死,不但不哭,反倒向小妇人胡说乱道,连小妇人如今直学不出口来。当时被小妇人连嚷带骂,他才走了。谁知他恼羞成怒,在县告了,说他兄弟死得不明,要开棺检验。后来太爷到底检验了,并无伤痕,才将他打了二十板。不想他不肯歇心,如今又告到老爷台前。可怜小妇人丈夫死后,受如此罪孽,小妇人又担如此丑名,实实冤枉!恳求老青天与小妇人作主呵!”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。包公见他口似悬河,牙如利剑,说得有情有理,暗自思道:“此妇听他言语,必非善良。若与张致仁质对,我看他那诚朴老实形景,必要输与妇人口角之下。须得查访实在情形,妇人方能服输。”想罢,向刘氏说道:“如此说来,你竟是无故被人诬赖了。张致仁着实可恶,我自有道理。你但下去,三日后听传罢了。”刘氏叩头下去,似有得色。包公更觉生疑。

 

  退堂之后,来到书房,便将口供呈词与公孙策观看。公孙策看毕,躬身说道:“据晚生看此口供,张致仁疑的不差。只是刘氏言语狡猾,必须采访明白,方能折服妇人。”不料包公心中所思主见,被公孙策一言道破,不觉欢喜道:“似此如之奈何?”公孙策正欲作进见之礼,连忙立起身来道:“待我晚生改扮行装,暗里访查,如有机缘,再来禀复。”包公闻听道:“如此说,有劳先生了。”叫包兴将先生盘川并要何物件急忙预备,不可误了。包兴答应,跟随公孙策来至书房。公孙策告诉明白,包兴连忙办理去了。不多时,俱各齐整。原来一个小小药箱儿,一个招牌,还有道衣丝绦鞋袜等物。公孙策通身换了,背起药箱,连忙从角门暗暗溜出,到七里村查访。

 

  谁知乘兴而来,败兴而返,闹了一天,并无机缘可寻。看看天晚,又觉得腹中饥饿,只得急忙且回开封府再做道理。不料慌不择路,原是往北,他却往东南岔下去了。多走数里之遥,好容易奔至镇店,问时,知是榆林镇。找了兴隆店投宿,又乏又饿,正要打算吃饭,只见来了一群人数匹马,内中有一黑矮之人,高声嚷道:“凭他是谁,快快与我腾出。若要惹恼了你老爷的性儿,连你这店俱给你拆了!”旁有一人说道:“四弟不可。凡事有个先来后到,就是叫人家腾挪,也要好说,不可如此罗唣。”又向店主人道:“东人,你去说说看,皆因我们人多,两下住着不便,奉托!奉托!”店东无奈,走到上房,向公孙策说道:“先生,没有什么说的,你老将就将就我们,说不得屈尊你老在东间居住,把外间这两间让给我们罢。”说罢,深深一揖。公孙策道:“来时原不要住上房,是你们小二再三说,我才住此房内。如今来的客既是人多,我情愿将三间满让。店东给我个单房,我住就是了。皆是行路,纵有大厦千间,不过占七尺眠,何必为此吵闹呢。”正说之间,只见进来了黑凛凛一条大汉,满面笑容道:“使不得,使不得。老先生请自尊便罢。这外边两间,承情让与我等足已够了。我等从人,俱叫他们下房居住,再不敢劳动了。”公孙策再三谦逊,那大汉只是不肯,只得挪在东间去了。那大汉叫从人搬下行李,揭下鞍辔,俱各安放妥贴。又见上人却是四个,其余五六个,俱是从人。要净面水,唤开水壶,吵嚷个不了。又见黑矮之人,先自呼酒要菜。店小二一阵好忙,闹得公孙策竟喝了一壶空酒,菜总没来,又不敢催。忽听黑矮人说道:“我不怕别的,明日到了开封府,恐他记念前仇,不肯收录,那却如何是好?”又听黑脸大汉道:“四弟放心。我看包公决不是那样之人。”公孙策听至此言,不由站起身来,出了东间,对着四人举手道:“四位原是上开封的,小弟不才,愿作引进之人。”四人听了连忙站起身来。仍是那大汉道:“足下何人?请过来坐,方好讲话。”公孙策又谦逊再三,方才坐下。各通姓名,原来这四人正是土龙岗的王朝、马汉、张龙、赵虎四条好汉。听说包公作了府尹,当初原有弃暗投明之话,故将山上喽罗粮草金银俱各分散,只带了得用伴当五六人,前来开封府投效,以全信行。他们又问公孙策。公孙策答道:“小可现在开封府,因目下有件疑案,故此私行暗暗查访,不想在此得遇四位,实实三生有幸了。”彼此谈论多时,真是文武各尽其妙,大家欢喜非常。惟有赵四爷粗俗,却酒量颇豪。王朝恐怕他酒后失言,叫外人听之不雅,只得速速要饭。大家吃毕,闲谈饮茶,到二更以后。大家商议,今晚安歇后,明日可早早起来行路呢。这正是:只因清正声名远,致使英雄跋涉来。未审明日王、马、张、赵投奔开封府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八回 救义仆除凶铁仙观 访疑案得线七里村

  且说四爷赵虎,因多贪了几杯酒,大家闲谈,他也连一句插不上,在旁前仰后合,不觉的瞌睡起来。后来索性放倒头酣睡如雷。因打呼,方把大家提醒。王朝说:“只顾说话儿,天已三更多了,先生也乏了,请安歇罢。”大家方才睡下。谁知赵四爷心内惦着上开封府,睡得容易,醒得剪绝。外边天气不过四鼓之半,他便一咕噜身爬起来乱嚷道:“天亮了,快些起来赶路!”又喊叫从人备马,捎行李,把大家吵醒。谁知公孙策心中有事尚未睡着,也只得随大家起来。这老先生算烟袋铺铁丝儿--通了杆了。只见大爷将从人留下一个,腾出一匹马叫公孙策乘坐。叫那人将药箱儿招牌,俟天亮时背至开封府,不可违误。吩咐已毕,叫店小二开了门,大家乘马,趁着月色,迤逦而行。天气尚未五更,正走之间,过了一带林子,却是一座庙宇。猛见墙角边人影一晃,再细看时,却是一个女子,身穿红衣,到了庙门挨身而入。大家看得明白,口称奇怪。张龙说:“深夜之间,女子入庙,必非好事。天气尚早,我们何不到庙看看呢?”马汉说:“半夜三更,无故敲打山门,见了僧人,怎么说呢?”王朝道:“不妨,就说贪赶路程,口渴之甚,讨杯茶吃,有何不可?”公孙策道:“既如此,就将马匹行李叫从人在树林等候,省得僧人见了兵刃生疑。”大家闻听,齐说:“有理,有理。”于是大家下马,叫从人在树林看守,从人答应。五位老爷迈步竟奔山门而来。

 

  到了庙门,趁着月光看得明白,匾上大书“铁仙观”。公孙策道:“那女子挨身而入,未听见插门,如何是关着呢?”赵虎上前抡起拳头,在山门上就是咚咚咚的三拳,口中嚷道:“道爷开门来!”口中嚷着,随手又是三拳,险些儿把山门砸掉。只听里面道:“是谁?是谁?半夜三更怎么说!”只听哗啦一声,山门开处见个道人。公孙策连忙上前施礼道:“道爷,多有惊动了。我们一行人贪赶路程,口渴舌干,欲借宝刹歇息歇息,讨杯茶吃,自有香资奉上。望祈方便方便。”那道人闻听,便道:“等我禀明白了院长,再来相请。”正说之间,只见走出一个浓眉大眼、膀阔腰粗、怪肉横生的道士来,说道:“既是众位要吃茶,何妨请进来。”王朝等闻听,一拥而入,来至大殿,只见灯烛辉煌。彼此逊坐。见道人凶恶非常,并且酒气喷人,已知是不良之辈。

 

  张龙、赵虎二人悄地出来寻那女子,来至后面,并无踪迹。又到一后院,只见一口大钟,并无别物。行至钟边,只听有人呻吟之声。赵虎说:“在这里呢。”张龙说:“贤弟,你去掀钟,我拉人。”赵虎挽挽袖子,单手抓住钟上铁爪,用力向上一掀。张龙说:“贤弟,吃住劲,不可松手,等我把住底口。”往上一挺,就把钟内之人曳将出来。赵爷将手一松,仍将钟扣在那边。仔细看此人时,却不是女子,是个老者,捆做一堆,口内塞着棉花。急忙掏出,松了捆绑。那老者干呕做一团,定了定神,方才说:“啊呀!苦死我也。”张龙便问:“你是何人?因何被他们扣在钟下?”那老头儿道:“小人名唤田忠,乃陈州人氏。只因庞太师之子安乐侯庞利奉旨前往赈济,不想庞利到了那里,并不放赈,在彼盖造花园,抢掠民间女子。我主人田起元,主母金氏玉仙,因婆婆染病,割肉煎药。老太太病好,主母上庙还愿,被庞利窥见,硬行抢去。又将我主人送县监禁。老太太一闻此信时,生生吓死。是我将老主母埋葬已毕,想此事一家被害,非上京控告不可。因此贪赶路程,过了宿头,于四更后,投至此庙,原为歇息。谁知道人见我行李沉重,欲害小人。正在动手之时,忽听众位爷们敲门,便将小人扣在钟下,险些儿丧了性命。”正在说话间,只见那边有一道人探头缩脑。赵四爷急忙赶上,兜的一脚踢翻在地,将拳向面上一晃:“你嚷,我就是一拳。”那贼道看见柳斗大的皮锤,那里还有魂咧!赵四爷便将他按住在钟边。

 

  不想这前边凶道名唤萧道智,在殿上张罗烹茶,不见了张、赵二人,叫道人去请,也不见回来,便知事有不妥,悄悄的退出殿来,到了自己屋内,将长衣卸去,手提一把明亮亮的朴刀,竟奔后院而来。恰入后门,就瞧见老者已放,赵虎按着道人,不由心头火起,手举朴刀便搠张龙。张爷手疾眼快,斜刺里就是一腿。道人将身躲过,一刀照定张龙面门削来。张爷手无寸铁,全仗步法巧妙,身体灵便,头一偏,将刀躲过,顺手就是一掌。恶道惟恐是暗器,急待侧身时,张爷下边又是一扫腿。好恶道!金丝绕腕势躲过,回手反背又是一刀。究竟有兵刃的气壮,无家伙的胆虚。张龙支持了几个照面,看看不敌。正在危急之际,只见王朝、马汉二人见张龙受敌,王朝赶近前来,虚晃一掌,左腿飞起,直奔肋下?恶道闪身时,马汉后边又是一拳打在背后。恶道往后一扑,急转身,摔手就是一刀。亏得马汉眼快,歪身一闪,刚然躲过。恶道倒垂势又奔了王朝而来。三个人赤着手,刚刚敌得住,就是防他的刀便了。王朝见恶道奔了自己,他便推月势等刀临近,将身一撇。恶道把身避空,身往旁边一闪,后面张龙照腰就是一脚。恶道觉得后面有人,趁着月影也不回头,伏身将脚往后一蹬。张龙脚刚落地,恰被恶道在迎面骨上蹬了一脚,力大势猛,身子站立不住,不由得斗了个豆墩。赵虎在旁看见,即忙叫道:“三哥,你来挡住那个道人。”张龙连忙起来,挡住道人。只见赵虎站起来,竟奔东角门边去了。张龙以为四爷必是到树林取兵刃去了。

 

  迟了不多时,却见赵虎从西角门进来。张龙想道:“他取兵刃不能这么快,他必是解了解手儿回来了。”眼瞧着他迎面扑了恶道,将左手一扬,是个虚晃架式,对准面门一摔,口中说:“恶道!看我的法宝取你。”只见白扑扑一股烟云打在恶道面上,登时二目难睁,鼻口倒噎,连气也喘不过来。马汉又在小肚上尽力的一脚,恶道站立不住,咕咚裁倒在地,将刀扔在一边。赵虎赶进步一跪腿,用磕膝盖按住胸膛,左手按膀背,将右袖从新向恶道脸上一路乱抖。原来赵虎绕到前殿,将香炉内香灰装在袖内。俗语说的好,“光棍眼内揉不下沙子去”,何况是一炉香灰,恶道如何禁得起?四个人一齐动手,将两个道人捆缚,预备送到祥符县去。此系祥符地面之事,由县解府,按劫掠杀命定案。四人复又搜寻,并无人烟。后又搜至旁院之中,却是菩萨殿三间,只见佛像身披红袍,大家方明白,红衣女子乃是菩萨显化。可见田忠有救,道人恶贯已满,报应不爽。此时,公孙策已将树林内伴当叫来拿获道人,便派从人四名,将恶道交送至县内,立刻祥符县申报到府。大家带了田忠,一同出庙。此时天已大亮,竟奔开封府而来。暂将四人寄在下处。

 

  公孙策进内参见包公,言访查之事尚无确实,今有土龙岗王、马、张、赵四人投到,并铁仙观救了田忠,捉拿恶道,交祥符县,不日解到的话说了一遍。复又立起身来说:“晚生还要访查刘氏案去。”当下辞了包公。至茶房,此时药箱招牌俱已送到。公孙策先生打扮停当,仍从角门去了。且说包公见公孙策去后,暗叫包兴将田忠带至书房,问他替主明冤一切情形;叫左右领至茶房居住,不可露面,恐走漏了风声,庞府知道。又吩咐包兴,将四勇士暂在班房居住,俟有差听用。

 

  且说公孙策离了衙门,复至七里村沿途暗访,心下自思:“我公孙策时乖运蹇,屡试不第,幸赖了然和尚一封书函,荐至开封府,偏偏头一天到来,就遇见这一段公案,不知何日方能访出。总是我的运气不好,以致诸事不顺。”越思越想,心内越烦,不知不觉出了七里村。忽然想起,自己叫着自己说:“公孙策你好呆!你是作什么来了?就是这么走着,有谁知你是医生呢?既不知道你是医生,你又焉能打听出来事情呢?实实呆的可笑。”原来公孙策只顾思索,忘了摇串铃了。这时想起,连忙将铃儿摇起,口中说道:“有病早来治,莫要多延迟。养病如养虎,虎大伤人的。凡有疑难大症,管保手到病除。贫不计利。”正在念诵,可巧那一边一个老婆子唤道:“先生,这里来!这里来!”公孙策闻听,向前问道:“妈妈唤我么?”那婆子道:“可不是。只因我媳妇身体有病,求先生医治医治。”公孙策闻听,说:“既是如此,妈妈引路。”那婆子引进柴扉,掀起了蒿子秆的帘子,将先生请进。看时却是三间草房,一明两暗。婆子又掀起西里间单布帘子,请先生土炕上坐了。

 

  公孙策放了药箱,倚了招牌,刚然坐下,只见婆子搬了个不带背三条腿椅子,在地下相陪。婆子便说道:“我姓尤,丈夫早已去世,有个儿子名叫狗儿,在陈大户陈应杰家做长工。只因我的媳妇得病有了半月了,他的精神短少,饮食懒进,还有点午后发烧。求先生看看脉,吃点药儿。”公孙策道:“令媳现在哪屋?”婆子道:“在东屋里呢。待我告诉。”说着,站起往东屋里去了。只听说道:“媳妇,我给你请个先生来,求他老看看,管保就好咧!”只听妇人道:“母亲,不看也好,一来我没有什么大病,二来家无钱钞,何苦妄费钱文。”婆子道:“啊呀,媳妇啊!你听见先生说么,‘贫不计利’。再者养病如养虎。好孩子,请先生瞧瞧罢。你早些好了,也省得老娘悬心。我就是倚靠你了。我那儿子也不指望他了。”说至此,妇人便道:“请先生过来看看就是了。”婆子闻听,说:“还是我这孩子听说。好个孝顺的媳妇。”一边说着,便来到西屋请公孙策。公孙策跟定婆子,来至东间,与妇人诊脉。

 

  原来医生有望、闻、问、切四条,给右科看病,也不可不望,不过一目了然。又道,“医者易也,易者移也。”故有移重就轻之法。假如给老年人看准脉息不好,必要安慰说道:“不要紧,立个方儿,吃与不吃均可。”后至出来,方向本家说道:“老人家脉息不好得很,赶紧预备后事吧。”本家问道:“先生,你如何方才不说?”医家道:“我若不开导着说,上年纪的人听说厉害,痰向上一涌,那不登时交代了么?”此是移重就轻之法。闲言少叙。且说公孙策与妇人看病,虽是私访,他素来原有实学,所有医理,先生尽皆知晓。诊完脉息,已知病源。站起身来,仍然来至西间坐下。说道:“我看令媳之脉,乃是双脉。”尤氏闻听,道:“啊呀!何尝不是!他大约有四五个月没见。”公孙策又道:“据我看来,病源因气恼所致,郁闷不舒,竟是个气裹胎了。若不早治,恐入痨症。必须将病源说明,方好用药。”婆子闻听,不由得吃惊:“先生真是神仙!谁说不是气恼上得的呢。待我细细告诉先生。只因我儿子在陈大户家做长工,素日多亏大户帮些银钱。那一天,忽然我儿子拿了两个元宝回来。……”说至此处,只听东屋妇人道:“此事不必说了。”公孙策忙说道:“用药必须说明。我听的确,下药方能见效。”婆子说:“孩子,你养你的病,这怕什么?”又说道:“我见元宝不免生疑,便问这元宝从何而来?我儿子说,只因大户与七里村张有道之妻不大清楚,这一天陈大户到张家去了,可巧叫妇人男人撞见。因此大户要害他男人。给我儿两个元宝……”说至此,东屋妇人又道:“母亲不消说了,此事如何说得!”婆子道:“儿呀,先生也不是外人,说明了好用药呀!”公孙策道:“正是,正是。若不说明,药断不灵。”婆子接说:“交给我儿子两个元宝,是叫他找什么东西的。原是我媳妇劝他不依,后来跪在地下央求。谁知我不肖的儿子,不但不听,反将媳妇踢了几脚,揣起元宝,赌气走了未回。后来果然听说张有道死了。又听见说,接三的那日晚上,棺材里连响了三阵,仿佛诈尸的一般,连和尚都吓跑了。因此我媳妇更加忧闷。这便是得病的原由。”

 

  公孙策听毕,提起笔来写了一方递与婆子。婆子接来一看,道:“先生,我看别人方子有许多的字,怎么先生的方儿只一行字呢?”公孙策答道:“药用当而通神。我这方乃是独用奇方。用红棉一张,阴阳瓦焙了,无灰老酒冲服,最是安胎活血的。”婆子闻听记下。公孙策又道:“你儿子做成此事,难道大户也无谢礼么?”

 

  公孙策问及此层,他算定此案一明,尤狗儿必死,婆媳二人全无养赡,就势要给他婆媳二人想出个主意。这也是公孙策文人妙用。话已说明。且说婆子说道:“听说他许给我儿子六亩地。”先生道:“这六亩地可有字样么?”婆子道:“那有字样呢,还不定他给不给呢!”先生道:“这如何使得!给他办此大事,若无字据,将来你如何养赡呢?也罢,待我替你写张字儿,倘若到官时,以此字合他要地。”真是乡里人好哄,当时婆子乐了个事不有余,说:“多谢先生!只是没有纸可怎么好呢?”公孙策道:“不妨,我这里有纸。”打开药箱,拿出一大张纸来,立刻写就。假画了中保,押了个花押,交给婆子。婆子深深谢了。

 

  先生背起药箱,拿了招牌,起身便走。婆子道:“有劳先生,又无谢礼,连杯茶也没吃,叫婆子好过意不去。”公孙策道:“好说!好说!”出了柴扉,此时精神百倍,快乐非常。原是屡试不第,如今仿佛金榜标了名似的,连乏带饿全忘了,两脚如飞,竟奔开封府而来。这正是:心欢访得希奇事,意快听来确实音。未审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九回 断奇冤奏参封学士 造御刑查赈赴陈州

  且说公孙策回到开封府,仍从角门悄悄而入,来至茶房,放下药箱招牌,找着包兴回了包公。立刻请见。公孙策见礼已毕,便将密访的情由,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,细细述了一遍。包公闻听欢喜,暗想道:“此人果有才学,实在难为他访查此事。”便叫包兴与公孙策更衣,预备酒饭,请先生歇息。又叫李才将外班传进,立刻出签,拿尤狗儿到案。外班答应。去不多时,前来回说:“尤狗儿带到。”

 

  老爷点鼓升堂,叫:“带尤狗儿!”上堂跪倒。包公问道:“你就是尤狗儿么?”回道:“老爷,小人叫驴子。”包公一声断喝:“呔!你明是狗儿,你为何叫驴子呢?”狗儿回道:“老爷,小人原叫狗儿来着,只因他们说狗的个儿小,改叫驴子岂不大些儿呢,因此就改了叫驴子。老爷若不爱叫驴子,还叫狗儿就是了。”两旁喝道:“少说!少说!”包公叫道:“狗儿。”应道:“有。”“只因张有道的冤魂,告到本府台前,说你与陈大户主仆定计,将他谋死。但此事皆是陈大户要图谋张有道的妻子刘氏,你不过是受人差遣,概不由己。虽然受了两个元宝,也是小事。你可要从实招来,自有本府与你作主,出脱你的罪名便了。你不必忙,慢慢的讲来。”狗儿听见冤魂告状,不由得心中害怕。后又见老爷和颜悦色的出脱他的罪名,与他作主,放了心了。即向上叩头道:“老爷既施大恩与小人作主,小人只得实说。因小人当家的与张有道的女人有交情,可和张有道没有交情。那一天被张有道撞见了,他跑回来就病了,总想念刘氏。他又不敢去。因此想出一个法子来,须得将张有道害了,他或上刘氏家去,或将刘氏娶到家里来,方才遂心。故此将小人叫到跟前说:‘我托付你一宗事情。’我说:‘当家的,有什么事呢?’他说:‘这宗事情不容易,你须用心搜寻才有。’我就问:‘找什么呢?’他说:‘这种东西叫尸龟,仿佛金头虫儿,尾巴上发亮,有蠖虫大小。’我就问:‘这种东西出在哪里呢?’他说:‘须在坟里找,总要尸首肉都化了,独有脑子未干,才有这虫儿。’小人一听就为了难了,说:‘这可怎么找法呢?’他见小人为难,他便给小人两个元宝,叫小人且自拿着,‘事成之后,再给你六亩地。不论日子,总要找了来。白日也不做活,养着精神,夜里好找。’可是老爷说的,‘受人差遣,概不由己。’又说,‘受人之托,当终人之事。’因此小人每夜出去刨坟,刨到第十七个上,好容易得了此虫。晒成干,研了末,或茶或饭洒上,必是心疼而死,并无伤痕。惟有眉攒中间有小小红点,便是此毒。后来听见张有道死了,大概就是这种东西害的。求老爷与小人作主。”包公听罢此话,大概无什么虚假。书吏将供单呈上,包公看了,拿下去叫狗儿画了招。立刻出签,将陈应杰拿来。老爷又吩咐狗儿道:“少时陈大户到案,你可要当面质对,老爷好与你作主。”狗儿应允。包公点头,吩咐带下去。

 

  只见差人当堂跪倒,禀道:“陈应杰拿到。”包公又吩咐,传刘氏并尤氏婆媳。先将陈大户带上堂来,当堂去了刑具。包公问道:“陈应杰,为何谋死张有道?从实招来。”陈大户闻听,吓得惊疑不止,连忙说道:“并无此事呀,青天老爷!”包公将惊堂木一拍,道:“你这大胆的奴才,在本府堂前还敢支吾么?左右,带狗儿。”立刻将狗儿带上堂来,与陈应杰当面对证。大户只吓得抖衣而战,半晌方说道:“小人与刘氏通奸实情,并无谋死有道之事。这都是狗儿一片虚词,老爷千万莫信。”包公大怒,吩咐看大刑伺候。左右一声喊,将三木往堂上一掼,把陈大户吓的胆裂魂飞,连忙说道:“愿招,愿招。”便将狗儿找寻尸龟,悄悄交与刘氏,叫或茶或饭洒上,立刻心疼而死,并告诉他放心,并无一点伤痕,连血迹也无有,从头至尾说了一遍。包公看了供单,叫他画了招。只见差役禀道:“刘氏与尤氏婆媳俱各传到。”包公吩咐先带刘氏。只见刘氏仍是洋洋得意,上得堂来,一眼瞧见陈大户,不觉朱颜更变,形色张惶,免不得向上跪倒。包公却不问刘氏,便叫陈大户与妇人当面质对。陈大户对着刘氏哭道:“你我干此事,以为机密,再也无人知道。谁知张有道冤魂,告到老爷台前,事已败露,不能不招。我已经画招。你也画了罢,免得皮肉受苦。”妇人闻听,骂了一声:“冤家!想不到你竟如此脓包,没能为。你今既招承,我又如何推托呢?”只得向上叩首道:“谋死亲夫张有道情实,再无别词。就是张致仁调戏一节,也是诬赖他的。”包公也叫画了手印。又将尤氏婆媳带上堂来。婆子哭诉前情,并言毫无养赡:“只因陈大户曾许过几亩地,婆子恐他诬赖,托人写了一张字儿。”说着话,从袖中将字儿拿出呈上。包公一看,认得是公孙策的笔迹,心中暗笑道:“说不得,这可要讹陈大户了。”便向陈大户道:“你许给他地亩,怎不拨给他呢?”陈大户无可奈何,并且当初原有此言,只得应许拨给几亩地与尤氏婆媳。包公便饬发该县办理。

 

  包公又问陈大户道:“你这尸龟的方子,是如何知道的?”陈大户回道:“是我家教书的先生说的。”包公立刻将此先生传来,问他如何知道的,为何教他这法子?先生费士奇回道:“小人素来学习些医家,因知药性,或于完了功课之时,或刮风下雨之日,不时和东人谈谈论论。因提及此药不可乱用,其中有六脉八反,乃是最毒之物,才提到尸龟。小人是无心闲谈,谁知东家却是有心记忆,故此生出事来。求老爷详察。”包公点头道:“此语虽是你无心说出,只是不当对匪人言论。此事亦当薄薄有罪,以为妄谈之戒。”即行办理文书,将他递解还乡。刘氏定了凌迟,陈大户定了斩立决,狗儿定了绞监候。原告张致仁无事。

 

  包公退了堂,来至书房,即打了折底,叫公孙策誊清。公孙策刚然写完,包兴进来,手中另持一纸,向公孙策道:“老爷说咧,叫把这个誊清,夹在折内,明早随着折子一同具奏。”先生接过一看,不觉目瞪神痴,半晌方说道:“就照此样写么?”包兴道:“老爷亲自写的,叫先生誊清,焉有不照样写的理呢?”公孙策点头说:“放下,我写就是了。”心中好不自在。原来这个夹片,是为陈州放粮不该信用椒房宠信之人,直说圣上用人不当,一味顶撞言语。公孙策焉有不耽惊之理呢?“写只管写了,明日若递上去,恐怕是辞官表一道。总是我公孙策时运不顺,偏偏遇的都是这些事,只好明日听信儿。再为打算罢。”

 

  至次日五鼓,包公上朝。此日正是老公公陈伴伴接折子,递上多时,就召见包公。原来圣上见了包公折子,初时龙心甚为不悦,后来转又一想,此乃直言敢谏,正是忠心为国,故而转怒为喜,立刻召见。包公奏对之下,明系陈州放赈恐有情弊。因此圣上加封包公为龙图阁大学士,仍兼开封府事务,前往陈州稽察放赈之事,并统理民情。包公并不谢恩,跪奏道:“臣无权柄,不能服众,难以奉诏。”圣上道:“再赏卿御札三道,谁敢不服?”包公谢恩,领旨出朝。

 

  且说公孙策自包公入朝后,他便提心吊胆,坐立不安,满心要打点行李起身,又恐谣言惑众,只得忍耐。忽听一片声喊,以为事体不妥。正在惊惶之际,只见包兴先自进来告诉,老爷被圣上加封为龙图阁大学士,派往陈州查赈。公孙策闻听,这一乐真是喜出望外。包兴道:“特派我前来与先生商议,打发报喜人等,不准他们在此嘈杂。”公孙策欢欢喜喜与包兴斟酌妥帖,赏了报喜的去后,不多时,包公下朝。大家叩喜已毕,便对公孙策道:“圣上赐我御札三道,先生不可大意。你须替我仔细参详,莫要辜负圣恩。”说罢进内去了。这句话把个公孙策打了个闷葫芦,回至自己屋内,千思万想,猛然省悟,说:“是了!这是逐客之法。欲要不用我,又赖不过情面,故用这样难题目。我何不如此如此,鬼混一番,一来显显我胸中的抱负,二来也看看包公胆量。左右是散伙罢咧!”于是研墨蘸笔,先度量了尺寸,注写明白。后又写了做法,并分上、中、下三品,龙、虎、狗的式样。他用笔画成三把铡刀,故意的以“札”字做“铡”字,“三道”做“三刀”,看包公有何话说。画毕,来至书房。包兴回明了,包公请进。公孙策将画单呈上,以为包公必然大怒,彼此一拱手就完了。谁知包公不但不怒,将单一一看明,不由春风满面,口中急急称赞:“先生真天才也!”立刻叫包兴传唤木匠。“就烦先生指点,务必连夜荡出样子来,明早还要恭呈御览。”公孙策听了此话,愣呵呵的连话也说不出来。此事就要说这是我画着玩的,也改不过口来了。又见包公连催外班快传匠役。公孙策见真要办理此事,只得退出,从新将单子细细的搜求,又添上如何包铜叶子,如何钉金钉子,如何安鬼王头,又添上许多样色。不多时,匠役人等来到。公孙策先叫看了样子,然后教他做法。众人不知有何用处,只得按着吩咐的样子荡起。一个个手忙脚乱,整整闹了一夜,方才荡得。包公临上朝时,俱各看了,吩咐用黄箱盛上,抬至朝中,预备御览。

 

  包公坐轿来至朝中,三呼已毕,出班奏道:“臣包拯昨蒙圣恩,赐御铡三刀,臣谨遵旨,拟得式样,不敢擅用,谨呈御览。”说着话,黄箱已然抬到,摆在殿上。圣上闪目观瞧,原来是三口铡刀的样子,分龙、虎、狗三品。包公又奏:“如有犯法者,各按品级行法。”圣上早已明白,包公用意是借“札”字之音改作“铡”字,做成三口铡刀,以为镇吓外官之用,不觉龙颜大喜,称羡包公奇才巧思,立刻准了所奏。“不必定日请训,俟御刑造成,急速起身。”包公谢恩,出朝上轿。刚到街市之上,见有父老十名,一齐跪倒,手持呈词。包公在轿内看得分明,将脚一跺轿底,这是暗号,登时轿夫止步打住。包兴连忙将轿帘微掀,将呈子递进。不多时,包公吩咐掀起轿帘。包兴连忙将轿帘掀起。只见包公哧哧将呈子撕了个粉碎,掷在地下,口中说道:“这些刁民,焉有此事?叫地方将他押去城外,惟恐在城内滋生是非。”说罢,起轿竟自去了。这些父老,哭哭啼啼,报报怨怨,说道:“我们不辞劳苦奔至京师,指望伸冤报恨,谁知这位老爷也是惧权势的,真是闻名不如见面。我等冤枉再也无处诉了。”说罢,又大哭起来。旁边地方催促道:“走罢,别叫我们受罪。大小是个差使,哭也无益,何处没有屈死的呢?”众人闻听,只得跟随地方出城。

 

  刚到城外,只见一骑马飞奔前来,告诉地方道:“送他们出城,你就不必管了,回去罢。”地方连忙答应,抽身便回去了。来人却是包兴,跟定父老到无人处,方告诉他们道:“老爷不是不准呈子。因市街上耳目过多,走漏风声,反为不美。老爷吩咐你们俱不可散去,且找幽僻之处藏身,暗暗打听老爷多咱起身时,叫你们一同随去。如今先叫两个有年纪的,悄悄跟我进城,到衙门有话问呢。”众人闻听,俱各欢喜。其中单叫两个父老,远远跟定包兴,到了开封府。包兴进去回明,方将两个父老带至书房。包公又细细问了一遍。原来是十三家,其中有收监的,有不能来的。包公吩咐他们:“在外不可声张,候我起身时一同随行便了。”二老者叩头谢了,仍然出城去了。

 

  且说包公自奏明御刑之后,便吩咐公孙策督工监造,务要威严赫耀,更要纯厚结实。便派王、马、张、赵四勇士服侍御刑:王朝掌刀,马汉卷席捆人,张龙、赵虎抬人入铡。公孙策每日除监造之外,便与四勇士服侍御刑,操演规矩,定了章程礼法,不可紊乱。

 

  不数日光景,御刑打造已成。包公具折请训,便有无数官员前来饯行。包公将御刑供奉堂上,只等众官员到齐,同至公堂之上验看御刑。众人以为新奇,正要看看是何法度。不时俱到公堂,只见三口御铡上面俱有黄龙袱套,四位勇士雄赳赳,气昂昂,上前抖出黄套,露出刑外之刑,法外之法,真是光闪闪,令人毛发皆竖,冷飕飕,使人心胆俱寒。正大君子看了,尚可支持,奸邪小人见了,魂魄应飞。真算从古至今未有之刑也。众人看毕,也有称赞的,也有说奇的,就有暗说过苛的,并有暗说多事的,纷纷议论不一。大家只得告别,包公送至仪门,回归后面。所有内外执事人等,忙忙乱乱打点起身。包公又暗暗吩咐,叫田忠跟随公孙策同行。到了起行之日,有许多同僚在十里长亭送别,亦不必细表。沿途上,叫告状的父老也暗暗跟随。

 

  这日包公走至三星镇,见地面肃静,暗暗想道:“地方官制度有方。”正自犯想,忽听喊冤之声,却不见人。包兴早已下马,顺着声音找去,原来在路旁空柳树里,及至露出身来,却又是个妇人,头顶呈词,双膝跪倒。包兴连忙接过呈子。此时轿已打住,上前将状子递入轿内。包公看毕,对那妇人道:“你这呈子上言家中无人,此呈却是何人所写?”妇人答道:“从小熟读诗书,父兄皆是举贡,嫁得丈夫也是秀才,笔墨常不释手。”包公将轿内随行纸墨笔砚,叫包兴递与妇人,另写一张。只见妇人不加思索,援笔立就呈上。包公接过一看,连连点头道:“那妇人,你且先行回去听传。待本阁到了公馆,必与你审问此事。”那妇人磕了一个头说:“多谢青天大人!”当下包公起轿,直投公馆去了。未识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回 买猪首书生遭横祸 扮花子勇士获贼人

  且说包公在三星镇,接了妇人的呈子。原来那妇人,娘家姓文,嫁与韩门为妻。自从丈夫去世,膝下只有一子,名唤瑞龙,年方一十六岁。在白家堡租房三间居住。韩文氏做些针指,训教儿子读书。子在东间读书,母在西间做活,娘儿两个将就度日,并无仆妇下人。

 

  一日晚间,韩瑞龙在灯下念书,猛回头见西间帘子一动,有人进入西间,是葱绿衣衿,大红朱履,连忙立起身赶入西间,见他母亲正在灯下做活。见瑞龙进来,便问道:“吾儿晚上功课完了么?”瑞龙道:“孩儿偶然想起个典故,一时忘怀,故此进来找书查看查看。”一面说着,奔了书箱。虽则找书,却暗暗留神,并不见有什么。只得拿一本书出来,好生纳闷。又怕有贼藏在暗处,又不敢声张,恐怕母亲害怕,一夜也未合眼。到了次日晚间,读书到了初更之后,一时恍惚,又见西间帘子一动,仍是那朱履绿衫之人,进入屋内。韩生连忙赶至屋中,口叫“母亲”。只这一声,倒把个韩文氏吓了一跳,说道:“你不念书,为何大惊小怪的?”韩生见问,一时不能答对,只得实诉道:“孩儿方才见有一人进来,及至赶入屋内,却不见了。昨夜也是如此。”韩文氏闻听,不觉诧异。“倘有歹人窝藏,这还了得!我儿持灯照看照看便了。”韩生接过灯来,在床下一照,说:“母亲,这床下土为何高起许多呢?”韩文氏连忙看时,果是浮土,便道:“且把床挪开细看。”娘儿两个抬起床来,将浮土略略扒开,却露出一只箱子,不觉心中一动,连忙找了铁器,将箱盖一开。不看则可,只因一看,便是时衰鬼弄人了。

 

  韩生见里面满满的一箱子黄白之物,不由满心欢喜,说道:“母亲,原来是一箱子金银。敢情是财来寻人。”文氏闻听,嘱道:“胡说,焉有此事!纵然是财,也是非义之财,不可混动。”无奈韩生年幼之人,见了许多金银,如何割舍得下?又因母子很穷,便对文氏道:“母亲,自古掘土得金的,不可枚举。况此物非是私行窃取的,又不是别人遗失捡了来的,何以谓之不义呢?这必是上天怜我母子孤苦,故尔才有此财发现。望乞母亲详察。”文氏听了也觉有理,便道:“既如此,明早买些三牲祭礼,谢过神明之后,再做道理。”韩生闻听母亲应允,不胜欢喜,便将浮土仍然掩上,又将木床暂且安好。母子各自安寝。

 

  韩生哪里睡得着,翻来覆去,胡思乱想,好容易心血来潮,入了梦乡,总是惦念此事。猛然惊醒,见天发亮,急忙起来禀明母亲,前去办买三牲祭礼。谁知出了门一看,只见月明如昼,天气尚早,只得慢慢行走。来至郑屠铺前,见里面却有灯光,连忙敲门要买猪头。忽然灯光不见了,半晌毫无人应,只得转身回来。刚走了几步,只听郑屠门响。回头看时,见灯光复明。又听郑屠道:“谁买猪头?”韩生应道:“是我赊个猪头。”郑屠道:“原来是韩相公。既要猪头,为何不拿个家伙来!”韩生道:“出门忙了就忘了,奈何?”郑屠道:“不妨,拿一块垫布包了,明日再送来罢。”因此用垫布包好,交付韩生。韩生两手捧定,走不多时,便觉乏了,暂且放下歇息,然后又走。迎面恰遇巡更人来,见韩生两手捧定带血布包,又累的气喘吁吁,未免生疑,便问是何物件。韩生答道:“是猪头。”说话气喘,字儿不真。巡更人更觉疑心。一人说话,一人弯腰打开帮包验看。月明之下,又有灯光照的真切;只见里面是一颗血淋淋发髻蓬松女子人头。韩生一见,只吓得魂飞魄散。巡更人不容分说,即将韩生解至邺县,俟天亮禀报。

 

  县官见是人命,立刻升堂。带上韩生一看,却是个懦弱书生,便问道:“你叫何名?因何杀死人命?”韩生哭道:“小人叫韩瑞龙,到郑屠铺内买猪首,忘拿家伙,是郑屠用布包好递与小人。后遇巡更之人追问,打开看时,不想是颗人头。”说罢,痛哭不止。县官闻听,立刻出签拿郑屠到案。谁知郑屠拿到,不但不应,他便说连买猪头之事也是没有的。又问他:“垫布不是你的么?”他又说:“垫布是三日前韩生借去的,不想他包了人头,移祸于小人。”可怜年幼的书生如何敌的过这狠心屠户。幸亏官府明白,见韩生不象行凶之辈,不肯加刑,连屠户暂且收监,设法再问。

 

  不想韩文氏在三星镇递了呈词,包公准状。及至来到公馆,县尹已然迎接,在外伺候。包公略为歇息吃茶,便请县尹相见,即问韩瑞龙之案。县官答道:“此案尚在审讯,未能结案。”包公吩咐,将此案人证俱各带至公馆听审。少刻带到。包公升堂入座。先带韩瑞龙上堂,见他满面泪痕,战战兢兢,跪倒堂前。包公叫道:“韩瑞龙,因何谋杀人命?诉上来。”韩生泪涟涟道:“只因小人在郑屠铺内买猪头,忘带家伙,是他用垫布包好递给小人,不想闹出这场官司。”包公道:“住了。你买猪头遇见巡更之人是什么时候?”韩生道:“天尚未亮。”包公道:“天未亮你就去买猪头何用?讲。”韩生到了此时,不能不说,便一五一十回明堂前,放声大哭:“求大人超生草命。”包公暗暗点头道:“这小孩子家贫,贪财心胜。看此光景,必无谋杀人命之事。”吩咐带下去。便对县官道:“贵县,你带人役到韩瑞龙家相验板箱,务要搜查明白。”县官答应,出了公馆,乘马,带了人役去了。

 

  这里包公又将郑屠提出,带上堂来。见他凶眉恶眼,知是不良之辈。问他时,与前供相同。包公大怒,打了二十个嘴巴,又责了三十大板。好恶贼,一言不发,真会挺刑。吩咐带下去。只见县官回来,上堂禀道:“卑职奉命前去韩瑞龙家验看板箱,打开看时,里面虽是金银,却是冥资纸锭。又往下搜寻,谁知有一无头死尸,却是男子。”包公问道:“可验明是何物之伤?”一句话把个县官问了个怔,只得禀道:“卑职见是无头之尸,未及验看是何物所伤。”包公嗔道:“既去查验,为何不验看明白?”县尹连忙道:“卑职粗心,粗心。”包公吩咐:“下去!”县尹连忙退出,吓了一身冷汗,暗自说:“好一位厉害钦差大人,以后诸事小心便了。”

 

  再说包公吩咐再将韩瑞龙带上来,便问道:“韩瑞龙,你住的房屋是祖积,还是自己盖造的呢?”韩生回道:“俱不是。乃是租赁居住的,并且住了不久。”包公又问:“先前是何人居住?”韩生道:“小人不知。”包公听罢,叫将韩生并郑屠寄监。老爷退堂,心中好生忧闷。叫人请公孙先生来,彼此参详此事。一个女子头,一个男子身,这便如何处治?公孙先生又要私访。包公摇头道:“得意不宜再往,待我细细思索便了。”公孙策退出,与王、马、张、赵大家参详此事,俱各无有定见。公孙先生自回下处。

 

  四爷赵虎便对三位哥哥言道:“你我投至开封府,并无寸箭之功。如今遇了为难的事,理应替老爷分忧,待小弟暗访一番。”三人听了不觉大笑说:“四弟,此乃机密细事,岂是你粗鲁之人干得的?千万莫要留个话柄。”说罢,复又大笑。四爷脸上有些下不来,搭搭讪讪的回到自己屋内,没好谤气的。倒是跟四爷从人有机变,向前悄悄对四爷耳边说:“小人倒有个主意。”四爷说:“你有什么主意?”从人道:“他们三位不是笑话你老吗?你老倒要赌赌气,偏去私访,看是如何。然而必须乔装打扮,叫人认不出来。那时若是访着了,固然是你老的功劳;就是访不着,悄悄儿回来也无人知觉,也不至于丢人。你老想好不好?”四爷闻听大喜,说:“好小子!好主意。你就替我办理。”从人连忙去了,半晌回来道:“四爷,为你这宗事,好不费事呢。好容易才找了来了。花了十六两五钱银子。”四爷说:“什么多少,只要办的事情妥当就是了。”从人说:“管保妥当。咱们找个僻静的地方,小人就把你老打扮起来,好不好?”

 

  四爷闻听,满心欢喜,跟着从人,出了公馆,来至静处。打开包袱,叫四爷脱了衣衿。包袱里面却是锅烟子,往四爷脸上一抹,身上手上俱各花花答答抹了;然后拿出一顶半零不落的开花儿的帽子,与四爷戴上;又拿上一片滴零搭拉的破衣,与四爷穿上;又叫四爷脱了裤子鞋袜,又拿条少腰没腿的破裤衩儿,给四爷穿上;腿上给四爷贴了两个膏药,唾了几口吐沫,抹了些花红柳绿的,算是流的脓血;又有没脚跟的板鞋,叫四爷他拉上;余外有个黄瓷瓦罐,一根打狗棒,叫四爷拿定:登时把四爷打扮了个花铺盖相似。这一身行头,别说十六两五钱银子,连三十六个钱谁也不要他。只因四爷大秤分金,扒堆使银子,那里管他多少;况且又为的是官差私访,银子上更不打算盘了。临去时,从人说:“小人于起更时仍在此处等侯你老。”四爷答应,左手提罐,右手拿棒,竟奔前村而去。

 

  走着,走着,觉得脚指紥得生疼。来到小庙前石上坐下,将鞋拿起一看,原来是鞋底的钉子透了。抡起鞋来,在石上拍搭拍搭紧摔,好容易将钉子摔下去。不想惊动了庙内的和尚,只当有人敲门。及至开门一看,是个叫花子在那里摔鞋。四爷抬头一看,猛然问:“和尚,你可知女子之身男子之头在于何处?”和尚闻听道:“原来是个疯子。”并不答言,关了山门进去了。四爷忽然省悟,自己笑道:“我原来是私访,为何顺口开河?好不是东西。快些走罢!”自己又想道:“既扮做花子,应当叫化才是。这个我可没有学过,说不得到那里说那里,胡乱叫两声便了。”便道:“可怜我一碗半碗,烧的黄的都好。”先前还高兴,以为我是私访。到后来,见无人理他,自想道:“似此如何打听得事出来?”未免心中着急。又见日色西斜,看看的黑了。幸喜是月望之后,天气虽然黑了,东方却早一轮明月。

 

  走至前村,也是事有凑巧,只见一家后墙有个人影往里一跳。四爷心中一动,暗说:“才黑如何便有偷儿?不要管他,我也跟进去瞧瞧。那个要饭的有良心呢?非偷即摸,若有良心,也不要饭了。”思罢,放下瓦罐,丢了木棒,摔了破鞋,光着脚丫子,一伏身往上一纵,纵上墙头。看墙内有柴火垛一堆,就从柴垛顺溜下去。留神一看,见有一人,趴伏在那里。愣爷上前伸手按住。只听那人“啊呀”一声。四爷说:“你嚷我就掐死你。”那人道:“我不嚷,我不嚷。求爷爷饶命。”四爷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?偷的什么包袱?放在哪里?快说。”只听那人道:“我叫叶阡儿,家有八十岁老母。因无养赡,我是头次干这营生呀。爷爷!”四爷说:“你真没偷什么?”一面问,一面搜查细看。只见地下露着白绢条儿。四爷一拉,土却是松的,越拉越长,猛力一抖,见是一双小小金莲。复又将腿攥住,尽力一掀,原来是一个无头的女尸。四爷一见,道:“好呀!你杀了人还和我闹这个腔儿呢。实话对你说,我非别个,乃开封府包大人阁下赵虎的便是。因为此事,特来暗暗私访。”叶阡儿闻听,只吓得胆裂魂飞,口中哀告道:“赵爷,赵爷!小人作贼情实,并没有杀人。”四爷说:“谁管你,且捆上再说。”就拿白绢条子绑上,又恐他嚷,又将白绢条子撕下一块,将他口内塞满,方才说:“小子,好好在这里。老爷去去就来。”四爷顺着柴垛跳出墙外,也不顾瓦罐木棒与那破鞋,光着脚奔走如飞,直向公馆而来。

 

  此时天交初鼓,只见从人正在那里等候。瞧着象四爷,却听见脚底下呱叽呱叽的声响,连忙赶上去说:“事干得如何?”四爷说:“小子,好兴头得很!”说着话就往公馆飞跑。从人看此光景,必是闹出来了,一边也就随着跟来。谁知公馆之内,因钦差在此,各处俱有人把门,甚是严整。忽然见个花子从外面跑进,连忙上前拦阻,说道:“你这人好生撒野,这是什么地方……”话未说完,四爷将手向左右一分,一个个一溜歪斜,几乎栽倒。四爷巳然进去。众人才待再嚷,只见跟四爷的从人,进来说道:“别嚷。那是我们四老爷。”众人闻听,各皆发怔,不知什么原故。

 

  这位愣爷跑到里面,恰遇包兴,一伸手拉住说:“来得甚好。”把个包兴吓了一跳,连忙问道:“你是谁!”后面从人赶到说:“是我们四爷。”包兴在黑影中看不明白。只听赵虎说:“你替我回禀回禀大人,就说赵虎求见。”包兴方才听出声音来。“啊呀,我的楞爷。你吓杀我啦!”一同来至灯下,一看,四爷好模样儿,真是难画难描,不由得好笑。四爷着急道:“你且别笑,快回老爷!你就说我有要紧事求见。快着,快着!”包兴见他这般光景,必是有什么事,连忙带着赵爷到了包公书房。包兴进内回禀,包公立刻叫进来。见了赵虎这个样子,也觉好笑,便问:“有什么事?”赵虎便将如何私访,如何遇着叶阡儿,如何见了无头女尸之话,从头至尾细述一回。包公正因此事没有头绪,今闻此言,不觉满心欢喜。未知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一回 审叶阡儿包公断案 遇杨婆子侠客挥金

  且说包公听赵虎拿住叶阡儿,立刻派差头四名,着两个看守尸首,派两人急将叶阡儿押来。吩咐去后,方叫赵虎后面更衣,又极力夸说他一番。赵虎洋洋得意,退出门来。从人将净面水衣服等,俱各预备妥当。四爷进了门,就赏了从人十两银子,说:“好小子,亏得你的主意,老爷方能立此功劳。”愣爷好生欢喜,慢慢地梳洗,安歇安歇。

 

  且言差头去不多时,将叶阡儿带到,仍是捆着。大人立刻升堂,带上叶阡儿当面松绑。包公问道:“你叫何名?为何故杀人?讲来。”叶阡儿回道:“小人名叫叶阡儿,家有老母,只因穷苦难当,方才做贼。不想头一次就被人拿住。望求老爷饶命。”包公道:“你做贼已属不法,为何又去杀人呢?”叶阡儿道:“小人做贼是真,并未杀人。”包公将惊堂木一拍:“好个刁恶奴才!束手问你,断不肯招。左右,拉下去打二十大板。”只这二十下子,把个叶阡儿打了个横迸,不由着急道:“我叶阡儿怎么这么时运不顺,上次是哪么着,这次又这么着,真是冤枉哉!”包公闻听话里有话,便问道:“上次是那么着?快讲。”叶阡儿自知失言,便不言语。包公见他不语,吩咐:“掌嘴!着实的打!”叶阡儿着急道:“老爷不要动怒。我说,我说!只因白家堡有个白员外,名叫白熊。他的生日之时,小人便去张罗,为的是讨好儿。事完之后,得些赏钱,或得点子吃食。谁知他家管家白安,比员外更小气刻薄,事完之后,不但没有赏钱,连杂烩菜也没给我一点。因此小人一气,晚上便偷他去了。”包公说:“你方才说道是头次做贼,如今是第二次了。”叶阡儿回道:“偷白员外是头一次。”包公道:“偷了什么?讲!”叶阡儿道:“他家道路小人是认得的,就从大门溜进去,竟奔东屋内隐藏。这东厢房便是员外的妾,名玉蕊住的。小人知道他的箱柜东西多呢。正在隐藏之时,只听得有人弹隔扇响。只见玉蕊开门,进来一人,又把隔扇关上。小人在暗处一看,却是主管白安。见他二人笑嘻嘻地进了帐子。不多时,小人等他二人睡了,便悄悄地开柜子,一摸摸着木匣子,甚是沉重,便携出越墙回家。见上面有锁,旁边挂着钥匙,小人乐得了不得。及至打开一看,罢咧!谁知里面是个人头。这次又遇着这个死尸,故此小人说,‘上次是那么着,这次是这么着。’这不是小人时运不顺吗?”包公便问道:“匣内人头是男是女?讲来。”叶阡儿回道:“是个男头。”包公道:“你将此头是埋了,还是报了官了呢?”叶阡儿道:“也没有埋,也没有报官。”包公道:“既没埋,又没报官,你将这人头丢在何处了呢?讲来。”叶阡儿道:“只因小人村内有个邱老头子,名叫邱凤。小人偷他的倭瓜,被他拿住……”包公道:“偷倭瓜这是第三次了。”叶阡儿道:“偷倭瓜才是头一次呢。这邱老头子恨急了,将井绳蘸水,将小人打了个扁饱,才把小人放了。因此怀恨在心,将人头掷在他家了。”包公便立刻出签两枝,差役四名,二人拿白安,二人拿邱凤,俱于明日听审。将叶阡儿押下去寄监。

 

  至次日,包公正在梳洗,尚未升堂,只见看守女尸差人回来一名,禀道:“小人昨晚奉命看守死尸,至今早查看,谁知这院子正是郑屠的后院,前门封锁。故此转来禀报。”包公闻听,心内明白,吩咐:“知道了。”那人仍然回去。

 

  包公立刻升堂,先带郑屠,问道:“你这该死的奴才!自己杀害人命,还要脱累他人。你既不知女子之头,如何你家后院埋着女子之尸?从实招来。讲!”两旁威喝:“快说,快说!”郑屠以为女子之尸,必是老爷派人到他铺中搜出来的,一时惊得木塑相似,半晌说道:“小人愿招。只因那天五鼓起来,刚要宰猪,听见有人扣门求救。小人连忙开门放入。又听得外面有追赶之声,口中说道:‘既然没有,明早细细搜查。大约必是在哪里窝藏下了。’说着话,仍归旧路回去了。小人等人静后方才点灯一看,却是个年幼女子。小人问他因何深夜逃出。他说:‘名叫锦娘。只因身遭拐骗,卖入烟花。我是良家女子,不肯依从。后来有蒋太守之子,倚仗豪势,多许金帛,要买我为妾,我便假意殷勤,递酒献媚,将太守之子灌得大醉,得便脱逃出来。’小人见女子美貌,又是满头珠翠,不觉邪心顿起。谁知女子嚷叫不从。小人顺手提刀,原是威吓,不想刀才到脖子上,头就掉了。小人见女子已死,只得将外面衣服剥下,将尸埋在后院。回来正拔头上簪环,忽听有人叫门买猪头,小人连忙把灯吹灭了。后来一想,我何不将人头包了,叫他替我抛了呢。总是小人糊涂慌恐,也是冤魂缠绕,不知不觉就将人头用垫布包好,从新点上灯,开开门,将买猪头的叫回来,就是韩相公。可巧没拿家伙,因此将布包的人头递与他,他就走了。及至他走后,小人又后悔起来。此事如何叫人掷得呢?必要闹出事来。复又一想,他若替我掷了,也就没事;倘若闹出事来,总给他个不应就是了。不想老爷明断,竟把个尸首搜出来了。可怜小人杀了回子人,所有的衣服等物动也没动,就犯了事了。小人冤枉!”包公见他俱各招认,便叫他画招。

 

  刚然带下去,只见差人禀道:“邱凤拿到。”包公吩咐:“带上来。”问他何故私埋人头。邱老儿不敢隐瞒,只得说:“那夜听见外面咕咚一响,怕是歹人偷盗,连忙出屋看时,见是个人头,不由害怕,因叫长工刘三拿去掩埋。谁知刘三不肯,和小人要一百两银子。小人无奈,给了他五十两银子,他才肯埋了。”包公道:“埋在何处?”邱老说:“问刘三便知分晓。”包公又问:“刘三现在何处?”邱老儿说:“现在小人家内。”包公立刻吩咐县尹带领差役,押着邱老找着刘三,即将人头刨来。

 

  刚然去后,又有差役回来禀道:“白安拿到。”立刻带上堂。见他身穿华服,美貌少年。包公问道:“你就是白熊的主管白安么?”应道:“小人是。”“我且问你,你主人待你如何?”白安道:“小人主人待小人如同骨肉,实在是恩同再造。”包公将惊堂木一拍:“好一个乱伦的狗才!既如此说,为何与你主人侍妾通奸?讲。”白安闻听,不觉心惊,道:“小人素日柬公守法,并无此事吓。”包公吩咐带叶阡儿。叶阡儿来至堂上,见了白安,说:“大叔不用分辩了。应了吧!我已然替你回明了。你那晚弹隔扇与玉蕊同进了帐子,我就在那屋里来着。后来你们睡了,我开了柜,拿出木匣,以为发注财,谁知里面是个人脑袋。没什么说的,你们主仆做的事儿,你就从实招了罢。大约你不招也是不行的。”一席话说得白安张口结舌,面目变色。包公又在上面催促说:“那是谁的人头?从实说来。”

 

  白安无奈,爬半步道:“小人招就是了。那人头,乃是小人家主的表弟,名叫李克明。因家主当初穷时,借过他纹银五百两,总未还他。那一天,李克明到我们员外家,一来看望,二来讨取旧债。我主人相待酒饭。谁知李克明酒后失言,说他在路上遇一疯癫和尚,名叫陶然公,说他面上有晦气,给他一个游仙枕,叫他给与星主。他又不知星主是谁,问我主人。我主人也不知是谁,因此要借他游仙枕观看。他说,里面阆苑琼楼,奇花异草,奥妙非常。我主人一来贪看游仙枕,二来又省还他五百两银子,因此将他杀死,叫我将尸埋在堆货屋子里。我想,我与玉蕊相好,倘被主人识破如何是好?莫若将割下的人头灌下水银,收在玉蕊的柜内,以为将来主人识破的把柄。谁知被他偷去此头,今日闹出事来。”说罢往上叩头。包公又问道:“你埋尸首之屋,在于何处?”白安道:“自埋之后闹起鬼来了。因此,将这三间屋子另行打出,开了门,租与韩瑞龙居住。”包公闻听,心内明白,叫白安画了招,立刻出签拿白熊到案。

 

  此时县尹已回,上堂来禀道:“卑职押解邱凤,先找着刘三,前去刨头,却在井边。刘三指的地方,里面却是个男子之尸。验过额角,是铁器所伤。因问刘三,刘三方说道:‘刨错了,这边才是埋人头的地方。’因此又刨,果有人头,系用水银灌过的男子头。卑职不敢自专,将刘三一干人证带到听审。”包公闻听县尹之言,又见他一番谨慎,不似先前的荒唐,心中暗喜,便道:“贵县辛苦,且歇息歇息去。”叫带刘三上堂。包公问道:“井边男子之尸,从何而来?讲。”两边威吓:“快说!”刘三连忙叩头,说:“老爷不必动怒,小人说就是了。回老爷,那男子之尸不是外人,是小人的叔伯兄弟刘四。只因小人得了当家的五十两银子,提了人头刚要去埋,谁知刘四跟在后面。他说:‘私埋人头,应当何罪?’小人许了他十两银子,他还不依;又许他对半平分,他还不依。小人问他要多少呢?他说:‘要四十五两。’小人一想,总共才五十两,小人才五两剩头。气他不过,小人于是假应,叫他帮着刨坑,要深深的。小人见他折腰撮土,小人就照着太阳上一锹头,就势儿先把他埋了。然后又刨一坑,才埋了人头。不想今日阴错阳差。”说罢,不住叩头。包公叫他画了招,且自带下去。

 

  此时白熊业已传到,所供与白安相符,并将游仙枕呈上。包公看了,交与包兴收好,即行断案:郑屠与女子抵命,白熊与李克明抵命,刘三与刘四抵命,俱各判斩;白安以小犯上,定了绞监候;叶阡儿充军;邱老儿私埋人头,畏罪行贿,定了徒罪;玉蕊官卖;韩瑞龙不听母训,贪财生事,理当责处,姑念年幼无知,释放回家,孝养孀母,上进攻书;韩文氏抚养课读,见财思义,教子有方,着县尹赏银二十两,以为旌表;县官理应奏参,念他勤劳,办事尚肯用心,照旧供职。包公断明此案,声名远振。歇息一天,再起身赴陈州便了。

 

  且言常州府武进县遇杰村侠客展昭,自从土龙岗与包公分手,独自遨游名山胜迹,到处玩赏。一日归家,见了老母甚好。多亏老家人展忠料理家务,井井有条,全不用主人操一点心。为人耿直,往往展爷常被他抢白几句。展爷念他是个义仆,又是有年纪的人,也不计较他。惟有在老母前晨昏定省,克尽孝道。一日,老母心内觉得不爽。展爷赶紧延医调治,衣不解带,昼夜侍奉。不想,桑榆暮景,竟然一病不起,服药无效,一命归西去了。展爷呼天唤地,痛哭流泪。所有丧仪,一切全是老仆展忠办理,风风光光将老太太殡葬了。展爷在家守制遵礼,到了百日服满,他仍是行侠作义,如何肯在家中。一切事体,俱交与展忠照管。他便只身出门,到处游山玩水,遇有不平之事,便与人分忧解难。

 

  有一日,遇一群逃难之人,携男抱女,哭哭啼啼,好不伤心惨目。展爷便将钞包银两分散众人。又问他们从何处而来。众人同声回道:“公子爷,再休提起。我等俱是陈州良民。只因庞太师之子安乐侯庞昱奉旨放赈,到陈州原是为救饥民,不想他倚仗太师之子,不但不放赈,他反将百姓中年轻力壮之人,挑去造盖花园,并且抢掠民间妇女,美貌的作为姬妾,蠢笨者充当服役。这些穷民本就不能活,这一荼毒岂不是活活要命么?因此我等往他方逃难去,以延残喘。”说罢大哭去了。展爷闻听,气破英雄之胆,暗说道:“我本无事,何妨往陈州走走。”主意已定,直奔陈州大路而来。这日正走之间,看见一座坟茔,有个妇人在那里啼哭,甚是悲痛。暗暗想道:“偌大年纪,有何心事?如此悲哀,必有古怪。”欲待上前,又恐男女嫌疑。偶见那边有一张烧纸,连忙捡起作为因由,便上前道:“老妈妈,不要啼哭。这里还有一张纸没烧呢。”那婆子止住悲声,接过纸去,归入堆中烧了。展爷便搭搭讪讪问道:“妈妈贵姓?为何一人在此啼哭?”婆子流泪道:“原是好好的人家,如今闹的剩了我一个,焉有不哭!”展爷道:“难道妈妈家中,俱遭了不幸了么?”婆子道:“若都死了,也觉死心塌地了;惟有这不死不活的更觉难受。”说罢,又痛泪如梭。展爷见这婆子说话拉拢,不由心内着急,便道:“妈妈,有什为难之事,何不对我说说呢?”婆子拭拭眼泪,又瞧了展爷,见是武生打扮,知道不是歹人,便说道:“我婆子姓杨,乃是田忠之妻。”便将主人田起元夫妻遇害之事,一行鼻涕两行泪,说了一遍。又说:“丈夫田忠上京控告,至今杳无音信。现在小主人在监受罪,连饭俱不能送。”展爷闻听,这英雄又是凄惶,又是愤恨,便道:“妈妈不必啼哭。田起元与我素日最相好。我因在外访友,不知他遭了此事。今既饔飧不济,我这里有白银十两,暂且拿去使用。”说罢,抛下银两,竟奔皇亲花园而来。未知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二回 展义士巧换藏春酒 庞奸侯设计软红堂

  且说展爷来至皇亲花园,只见一带簇新的粉墙,露出楼阁重重。用步丈量了一番,就在就近处租房住了。到了二更时分,英雄换上夜行的衣靠,将灯吹灭,听了片时,寓所已无动静,悄悄开门,回手带好,仍然放下软帘,飞上房,离了寓所,来到花园。白昼间已然丈量过了,约略远近,在百宝囊中掏出如意绦来,用力往上一抛,便落在墙头之上。用脚尖蹬住砖牙,飞身而上。到了墙头,将身趴伏,又在囊中取一块石子,轻轻抛下,侧耳细听。此名为投石问路。下面或是有沟,或是有水,或是落在实地,再没有听不出来的。又将钢抓转过,手搂丝绦,顺手而下。两脚落了实地,脊背贴墙,往前面与左右观看一回,方将五爪丝绦往上一抖,收下来装在百宝囊中。蹑足潜踪,脚尖儿着地,真有鹿伏鹤行之能。来至一处,见有灯光。细细看时,却是一明两暗,东间明亮,窗上透出人影,乃是一男一女二人饮酒。展爷悄立窗下。

 

  只听得男子说话,却是南方口音说道:“此酒吓,娘子只管吃的,是无妨的;外间案上那一瓶,断断动弗得哉。”又听妇人道:“那个酒叫什么名儿呢?”男子道:“叫做藏春酒。若是妇人吃了,欲火烧身,无不依从。只因侯爷抢了金玉仙来,这妇人至死不从,侯爷急的没法。是我在旁说道:‘可以配药造酒,管保随心所欲。’侯爷闻听,立刻叫我配酒。我说:‘此酒大费周折,须用三百两银子。’”那妇人便道:“什么酒费这许多银子?”男子道:“娘子你弗晓得。侯爷他恨不能妇人一时到手,我不趁此时赚他的银两,如何发财呢?我告诉你说,配这酒不过高高花上十两头。这个财是发定了。’说毕,哈哈大笑。又听妇人道:“虽然发财,岂不损德呢。况且又是个贞烈之妇,你如何助纣为虐呢?”男子说道:“我是为穷乏所使,不得已而为之。”正在说话间,只听外面叫道:“臧先生。”展爷回头,见树梢头露出一点灯光,便闪身进入屋内,隐在软帘之外。又听男子道:“是哪位?”一边起身,一边说:“娘子,你还是躲在西间去,不要抛头露面的。”妇人往西间去了。臧先生走出门来。

 

  这时展爷进入屋内,将酒壶提出。见外面案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玉瓶,又见那边有个红瓶,忙将壶中之酒倒在红瓶之内,拿起玉瓶的藏春酒倒入壶中,又把红瓶内的好酒倾入玉瓶之内。提起酒壶,仍然放在屋内,悄悄地出来,盘柱而上,贴住房檐往下观看。

 

  原来外面来的是跟侯爷的家丁庞福,奉了主人之命,一来取藏春酒,二来为合臧先生讲帐。这先生名唤臧能,乃是个落第的穷儒,半路儿看了些医书,记了些偏方,投在安乐侯处做帮衬。当下出来见了庞福,问道:“主管到此何事?”庞福说:“侯爷叫我来取藏春酒。叫你亲手拿去,当面就兑银子。可是先生,白花花的三百两,难道你就独吞吗?我们辛辛苦苦白跑不成?多少不拘,总要染染手儿呀。先生,你说怎么样?”臧能道:“当得,当得,再也白弗得的。倘若银子到手,必要请你吃酒的。”庞福道:“先生真是明白爽快人。好的,咱们倒要交交咧。先生,取酒去罢。”臧能回来,进屋拿了玉壶,关上门随庞福去了,直奔软红堂。那知南侠见他二人去后,盘柱而下,暗暗的也就跟踪下去了。

 

  这里妇人从西间屋内出来,到了东间,仍然坐在旧处,暗自思道:“丈夫如此伤天害理,作的都是不仁之事。”越思越想,好不愁烦。不由的拿起壶来斟了一杯,慢慢的独酌。谁知此酒入腹之后,药性发作,按纳不住。正在胡思乱想之际,只听有人叫门,连忙将门开放,却是庞禄,怀中抱定三百两银子送来。妇人让至屋内。庞禄将银子交代明白,回身要走。倒是妇人留住,叫他坐下,便七长八短的说。正在说时,只听外面咳嗽,却是臧能回来了。庞禄出来迎接着,张口结舌说道:“这三……三百两银子已交付大嫂子了。”说完抽身就走。臧能见此光景,忙进屋内一看,只见他女人红扑扑的脸,仍是坐在炕上发怔,心中好生不乐。“哎呀,这是怎么了?”说罢在对面坐了。这妇人因方才也是一惊,一时心内清醒,便道:“你把别人的妻子设计陷害,自己老婆如此防范。你拍心想想,别人恨你不恨?”一句话,问得臧能闭口无言,便拿壶来斟上一杯,一饮而尽。不多时,坐立不安,心痒难抓,便道:“弗好哉,奇怪的很。”拿起壶来一闻,忙道:“了弗得,了弗得!快拿凉水来。”自己等不得。立起身来,急找凉水吃下。又叫妇人吃了一口,方问道:“你才吃这酒来么?”妇人道:“因你去后,我刚吃得一杯酒……”将下句咽回去了。又道:“不想庞禄送银子来,才进屋内放下银子,你就回来了。”臧能道:“还好,还好。佛天保佑,险些儿把个绿头巾戴上。只是这酒在小玉瓶内,为何跑到这酒壶里来了?好生蹊跷。”妇人方明白,才吃的是藏春酒,险些儿败了名节,不由的流泪道:“全是你安心不善,用尽了机谋,害人不成,反害了自己。可见天理昭彰,报应不爽。”藏能道:“弗用说了,我竟是个混帐东西。看此地也弗是久居之地。如今有了这三百两银子,待明早托个事故,回咱老家便了。”

 

  再说展爷随至软红堂,见庞昱叫使女掌灯,自己手执白玉瓶。前往丽芳楼而去。南侠到了软红堂,见当中鼎内焚香,上前抓了一把香灰;又见花瓶内插着蝇刷,拿起来插在领后,穿香径,先至丽芳楼,隐在软帘后面。只听得那众姬妾正在那里劝慰金玉仙,说:“我们抢来,当初也是不从。到后来弄的不死不活,无奈顺从了,倒得好吃好喝的。……”金玉仙不等说完,口中大骂:“你们这一群无耻贱人,我金玉仙有死而已。”说罢放声大哭。这些侍妾被他骂得闭口无言。正在发怔,只见丫环二名引着庞昱上得楼来,笑容满面道:“你等劝他从也不从?既然不从,我这里有酒一杯,叫他吃了,便放他回去。”说罢执杯上前。金玉仙惟恐恶贼近身,劈手夺过掷于楼板之上。庞昱大怒,便要吩咐众姬妾一齐下手。

 

  只听楼梯上响,见使女杏花上楼喘吁吁禀道:“刚才庞福叫回禀侯爷,太守蒋完有要紧话回禀,立刻求见。现在软红堂恭候着呢。”庞昱闻听太守黑夜而来,必有要紧之事。回头吩咐众姬妾:“你们再将这贱人开导开导,再要扭性,我回来定然不饶。”说着话,站起身来直奔楼梯。刚下到一层,只见毛哄哄一拂,脑后灰尘飞扬,脚底下觉得一绊,站立不稳,咕噜滚下楼去;后面两个丫环也是如此。三个人滚到楼下,你拉我,我拉你,好容易才立起身来,奔至楼门。庞昱说道:“吓死我也!吓死我也!什么东西毛哄哄的?好怕人也。”丫环执起灯一看,只见庞昱满头的香灰。庞昱见两个丫环也是如此,大叫道:“不好了,不好了!必是狐仙见了怪了,快走罢!”两个丫环,哪里还有魂咧!三个人不管高低,深一步,浅一步,竟奔软红堂而来。迎头遇见庞福,便问道:“有什么事?”庞福回道:“太守蒋完说紧急之事,要立刻求见,在软红堂恭候。”庞昱连忙掸去香灰,整理衣衿,大摇大摆步入软红堂来。

 

  太守参见已毕,在下座坐了。庞昱问道:“太守深夜至此,有何要事?”太守回道:“卑府今早接得文书,圣上特派龙图阁大学士包公前来查赈,算来五日内必到。卑府一闻此信,不胜惊惶。特来禀知侯爷,早为准备才好。”庞昱道:“包黑子乃我父门生,谅不敢不回避我。”蒋完道:“侯爷休如此说。闻得包公秉正无私,不畏权势,又有钦差御赐御铡三口,甚属可畏。”又往前凑了一凑道:“侯爷所做之事,难道包公不知道么?”庞昱听罢,虽有些发毛,便硬着嘴道:“他知道便把我怎么样吗?”蒋完着急道:“君子防未然。这事非同小可。除非是此时包公死了,万事皆休。”这一句话提醒了恶贼,便道:“这有何难,现在我手下有一个勇士,名唤项福。他会飞檐走壁之能,即可派他前往两三站去路上行刺,岂不完了此事?”太守道:“如此甚好,必须以速为妙。”庞昱连忙叫庞福去唤项福立刻来至堂上。恶奴去不多时,将项福带来。参过庞昱,又见了太守。

 

  此时南侠早在窗外窃听。一切定计话儿,俱各听的明白了。因不知项福是何等人物,便从窗外往里偷看。见果然身体魁梧,品貌雄壮,真是一条好汉,可惜错投门路。只听庞昱说:“你敢去行刺么?”项福道:“小人受侯爷大恩,别说行刺,就是赴汤蹈火,也是情愿的。”南侠外边听了,不由骂道:“瞧不得,这么一条大汉,原来是一个阿谀的狗才。可惜他辜负了好胎骨!”正自暗想,又听庞昱说:“太守,你将此人领去,应如何派遣吩咐,务必妥帖机密为妙。”蒋完连连称是,告辞退出。太守在前,项福在后。走不几步,只听项福说:“太守慢行,我的帽子掉了。”太守只得站住。只见项福走出好几步,将帽子拾起。太守道:“帽子如何落得这么远呢?”项福道:“想是树枝一刮,嘣出去的。”说罢,又走几步。只听项福说:“好奇怪,怎么又掉了?”回头看,又没人,太守也觉奇怪。一同来至门首,太守坐轿,项福骑马,一同回衙去了。

 

  你道项福的帽子连落二次,是何原故?这是南侠试探项福学业何如。头次从树旁经过,即将帽子于项福头上提了抛去,隐在树后,见他毫不介意;二次走至太湖石畔,又将他帽子提了抛去,隐在石后。项福只回头观看,并不搜查左右。可见他粗心,学艺不精,就不把他放在心上,且回寓所歇息便了。未识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三回 安平镇五鼠单行义 苗家集双侠对分金

  且说展爷离了花园,暗暗回寓,天已五更。悄悄地进屋,换下了夜行衣靠,包裹好了,放倒头便睡了。至次日,别了店主,即往太守衙门前私自窥探。影壁前拴着一匹黑马,鞍辔鲜明,后面梢绳上拴着一个小小包袱,又搭着个钱褡裢。有一个人,拿着鞭子席地而坐。便知项福尚未起身,即在对过酒楼之上,自己独酌眺望。不多一会,只见项福出了太守衙门。那人连忙站起,拉过马来,递了马鞭子。项福接过,认镫乘上,加了一鞭,便往前边去了。南侠下了酒楼,悄悄地跟随。到了安平镇地方,见路西也有一座酒楼,匾额上写着“潘家楼”。项福拴马,进去打尖。南侠跟了进去,见项福坐在南面座上,展爷便在北面拣了一个座位坐下。跑堂的擦抹桌面,问了酒菜。展爷随便要了,跑堂的传下楼去。

 

  展爷复又闲看,见西面有一老者,昂然而坐,仿佛是个乡宦,形景可恶,俗态不堪。不多时,跑堂的端了酒菜来,安放停当。展爷刚然饮酒,只听楼梯声响,又见一人上来,武生打扮,眉清目秀,牢少焕然。展爷不由地放下酒杯,暗暗喝彩,又细细观看一番,好生的羡慕。那人才要拣个座位,只见南面项福连忙出席,向武生一揖,口中说道:“白兄,久违了。”那武生见了项福,还礼不迭,答道:“项兄,阔别多年,今日幸会。”说着话,彼此谦逊让至同席。项福将上座让了那人。那人不过略略推辞,即便坐了。展爷看了,心中好生不乐,暗想道:“可怜这样一个人,却认得他,真是天渊之别了。”一壁细听他二人说些什么。只听项福说道:“自别以来,今巳三载有余。久欲到尊府拜望,偏偏的小弟穷忙。令兄可好?”那武生听了,眉头一皱,叹口气道:“家兄已去世了。”项福惊讶道:“怎么,大恩人已故了?可惜!可惜!”又说了些欠情短礼没要紧的言语。

 

  你道此人是谁?他乃陷空岛五义士,姓白名玉堂,绰号锦毛鼠的便是。当初项福原是耍拳棒卖膏药的,因在街前卖艺,与人角持,误伤了人命。多亏了白玉堂之兄白金堂,见他象个汉子,离乡在外,遭此官司甚是可怜。因此将他极力救出,又助了盘缠,叫他上京求取功名。他原想进京寻个进身之阶,可巧路途之间遇见安乐侯上陈州放赈。他打听明白,先婉转结交庞福,然后方荐与庞昱。庞昱正要寻觅一个勇士,助己为虐,把他收留在府内。他便以为荣耀已极。似此行为,便是下贱不堪之人了。

 

  闲言少叙。且说项福正与玉堂叙话,见有个老者上得楼来,衣衫褴褛,形容枯瘦,见了西面老者,紧行几步,双膝跪倒,二目滔滔落泪,口中苦苦哀求。那老者仰面摇头,只是不允。展爷在那边看着,好生不忍。正要问时,只见白玉堂过来,问老者道:“你如何向他如此?有何事体,何不对我说来?”那老者见白玉堂这番形景,料非常人,口称:“公子爷有所不知。因小老儿欠了员外的私债,员外要将小女抵偿。故此哀求员外,只是不允。求公子爷与小老儿排解排解。”白玉堂闻听,瞅了老者一眼,便道:“他欠你多少银两?”那老者回过头来,见白玉堂满面怒色,只得执手答道:“原欠我纹银五两,三年来的利息,就是三十两,共欠银三十五两。”白玉堂听了,冷笑道:“原来欠银五两。”复又向老者道:“当初他借时,至今三年,利息就是三十两?这利息未免太轻些。”一回身,便叫跟人平三十五两,向老者道:“当初有借约没有?”老者闻听立刻还银子,不觉立起身来道:“有借约。”忙从怀中掏出,递与玉堂。玉堂看了。从人将银子平来,玉堂接过递与老者,道:“今日当着大众,银约两交,却不该你的了。”老者接过银子,笑嘻嘻答道:“不该了,不该了。”拱拱手儿,即刻下楼去了。玉堂将借约交付老者道:“以后似此等利息银两,再也不可借他的了。”老者答道:“不敢借了。”说罢叩下头去。玉堂搀起,仍然归座。那老者千恩万谢而去。

 

  刚走至展爷桌前,展爷说:“老丈不要忙。这里有酒,请吃一杯,压压惊再走不迟。”那老者道:“素不相识,怎好叨扰。”展爷笑道:“别人费去银子,难道我连一杯水酒也花不起么?不要见外,请坐了。”那老者道:“如此承蒙抬爱了。”便坐于下首。展爷与他要了一角酒吃着,便问:“方才那老者姓甚名谁?在哪里居住?”老儿说道:“他住在苗家集。他名叫苗秀。只因他儿子苗恒义在太守衙门内当经承,他便成了封君了。每每的欺负邻党,盘剥重利。非是小老儿受他的欺侮,便说他这些忿恨之言。不信,爷上打听就知我的话不虚了。”展爷听在心里。老者吃了几杯酒,告别去了。

 

  又见那边白玉堂问项福的近况如何。项福道:“当初多蒙令兄抬爱,救出小弟,又赠银两,叫我上京求取功名。不想路遇安乐侯,蒙他另眼看待,收留在府。今特奉命前往天昌镇,专等要办宗紧要事件。”白玉堂闻听,便问道:“哪个安乐侯?”项福道:“焉有两个呢。就是庞太师之子,安乐侯庞昱。”说罢,面有得色。玉堂不听则可,听了登时怒气嗔嗔,面红过耳,微微冷笑道:“你敢则投在他门下了。好!”急唤从人会了帐,立起身来,回头就走,一直下楼去了。

 

  展爷看得明白,不由暗暗称赞道:“这就是了。”又自忖道:“方才听项福说,他在天昌镇专等。我曾打听,包公还得等几天到天昌镇。我何不趁此时,且至苗家集走走呢?”想罢,会钱下楼去了。真是行侠作义之人,到处随遇而安。非是他务必要拔树搜根,只因见了不平之事,他便放不下,仿佛与自己的事一般,因此,才不愧那个“侠”字。

 

  闲言少叙。到了晚间初鼓之后,改扮行装,潜入苗家集。来到苗秀之家,所有蹿房越脊,自不必说。展爷在暗中见有待客厅三间,灯烛明亮,内有人说话。蹑足潜踪,悄立窗下细听。正是苗秀问他儿子苗恒义道:“你如何弄了许多银子?我今日在潘家集也发了个小财,得了三十五两银子。”便将遇见了一个俊哥替还银子的话,说了一遍。说罢大笑。苗恒义亦笑道:“爷爷除了本银,得了三十两银子的利息。如今孩儿一文不费,白得了三百两银子。”苗秀笑嘻嘻的问道:“这是什么缘故呢?”苗恒义道:“昨日太守打发项福起身之后,又与侯爷商议一计,说项福此去成功便罢,倘不成功,叫侯爷改扮行装,私由东皋林悄悄入京,在太师府内藏躲。候包公查赈之后有何本章,再作道理。又打点细软箱笼并抢来女子金玉仙,叫他们由观音庵岔路上船,暗暗进京。因问本府:‘沿途盘川所有船只,须用银两多少,我好打点。’本府太爷哪里敢要侯爷的银子呢,反倒躬身说道:‘些须小事,俱在卑府身上。’因此,回到衙内,立刻平了三百两银子交付孩儿,叫我办理此事。我想,侯爷所行之事,全是无法无天的。如今临走,还把抢来的妇人暗送入京。况他又有许多的箱笼。到了临期,孩儿传与船户,叫他只管装去,到了京中,费用多少和他那里要;他若不给,叫他把细软留下作押帐为当头。爷爷想,侯爷所作的,俱是暗昧之事,一来不敢声张,二来也难考查。这项银两,原是本府太爷应允,给与不给,侯爷如何知道?这三百两银子,难道不算白得吗?”展爷在窗外听至此,暗自说道:“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,再不错的。”猛回头,见那边又有一个人影儿一晃,及至细看,仿佛潘家楼遇见的武生,就是那替人还银子的俊哥儿,不由暗笑道:“白日替人还银子,夜间就讨帐来了。”忽然远远的灯光一闪。展爷唯恐有人来,一伏身盘柱而上,贴住房檐,往下观看,却又不见了那个人,暗道:“他也躲了。何不也盘在那根柱子上,我们二人闹个二龙戏珠呢。”正自暗笑,忽见丫环慌慌张张跑至厅上说:“员外,不好了!安人不见了!”苗秀父子闻听,吃了一惊,连忙一齐往后面跑去了。南侠急忙盘柱而下,侧身进入屋内,见桌上放着六包银子,外有一小包。他便揣起了三包,心中说道:“三包一小包,留下给那花银子的,叫他也得点利息。”抽身出来,暗暗到后边去了。

 

  原来,那个人影儿果是白玉堂。先见有人在窗外窃听,后见他盘柱而上,贴立房檐,也自暗暗喝彩,说:“此人本领不在我下。”因见灯光,他便迎将上来。恰是苗秀之妻同丫环执灯前来登厕。丫环将灯放下,回身取纸。玉堂趁空,抽刀向着安人一晃,说道:“要嚷,我就一刀。”妇人吓的骨软筋酥,哪里嚷的出来。玉堂伸手将那妇人提出了茅厕,先撕下一块裙子塞住妇人之口。好狠玉堂!又将妇人削去双耳,用手提起掷在厕旁粮食囤内。他却在暗处偷看。见丫环寻主母不见,奔至前厅报信。听得苗秀父子从西边奔入,他却从东边转至前厅。此时南侠已揣银走了。玉堂进了屋内一看,桌上只剩了三封银子另一小包,心内明知是盘柱之人拿了一半,留下一半给我。暗暗承他的情,将银子揣起也就走了。

 

  这里苗家父子赶至后面,一面追问丫环,一面执灯找寻。至粮囤旁,听见呻吟之声,却是妇人,连忙搀起细看,浑身是血,口内塞着东西,急急掏出。苏醒了半晌,方才嗳哟出来,便将遇害的情由说了一遍。这才瞧见两个耳朵没了。忙着丫环仆妇搀入屋内,喝了点糖水。苗恒义猛然想起,待客厅上还有三百两银子,连说:“不好!中了贼人调虎离山之计了。”说罢向前飞跑。苗秀闻听,也就跟在后面。到了厅上一看,哪里还有银子咧!父子二人怔了多时,无可如何,唯有心疼怨恨而已。未知端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四回 小包兴偷试游仙枕 勇熊飞助擒安乐侯

  且说苗家父子丢了银子,因是暗昧之事,也不敢声张,竟吃了哑叭亏了。白玉堂揣着银子自奔前程。展爷是拿了银子一直奔天昌镇去了。这且不言。

 

  单说包公在三星镇审完了案件,歇马,正是无事之时。包兴记念着游仙枕,心中想道:“今晚我何不悄悄的睡睡游仙枕,岂不是好?”因此到晚间伺候包公安歇之后,便嘱咐李才说:“李哥,你今晚辛苦一夜,我连日未能歇息,今晚脱个空儿。你要惊醒些,老爷要茶水时,你就伺候。明日我再替你。”李才说:“你放心去罢,有我呢。彼此都是差使,何分你我。”包兴点头一笑,即回至自己屋内。又将游仙枕看了一番,不觉困倦,即将枕放倒。头刚着枕,便入梦乡。

 

  出了屋门,见有一匹黑马,鞍鞒俱是黑的。两边有两个青衣,不容分说,搀上马去。迅速非常,来到一个所在,似开封府大堂一般。下了马,心中纳闷:“我如何还在衙门里呢?”又见上面挂着一匾,写着“阴阳宝殿”。正在纳闷。又见来了一个判官,说道:“你是何人?擅敢假充星主前来鬼混!”喝声:“拿下!”便出来了一个金甲力士,一声断喝,将包兴吓醒,出了一身冷汗,暗自思道:“凡事皆有先成的造化,我连一个枕头都消受不了。判官说我假充星主,将来此枕想是星主才睡得呢。怨得李克明要送与星主。”左思右想,那里睡得着呢。赌气子起来,听了听,方交四鼓,急忙来至包公住的屋内。只见李才坐在椅子上,前仰后合在那里打盹。又见灯花结了个如意儿,烧了多长,连忙用剪烛剪了一剪。只见桌上有个字帖儿,拿起一看,不觉失声道:“这是哪里来的?”一句话将李才吓醒,连忙说道:“我没有睡呀!”包兴说:“没睡?这字帖儿打哪里来的?”李才尚未答言,只听包公问道:“什么字帖,拿来我看。”包兴执灯,李才掀帘,将字帖呈上。包公接来一看,便问道:“天有什么时候了?”包兴举灯向表上一看,说:“才交寅刻。”包公道:“也该起来了。”二人服侍包公穿衣净面时,包公便叫李才去请公孙先生。不多时,公孙先生来到,包公便将字帖与他观看。公孙策接来,只见上面写道:“明日天昌镇,紧防刺客凶。分派众人役,分为两路行:一路东皋林捉拿恶庞昱,一路观音庵救活烈妇人。要紧,要紧!”旁有一行小字:“烈妇人即金玉仙。”公孙策道:“此字从何而来呢?”包公道:“何必管它的来历。明日到天昌镇严加防范。再派人役,先生吩咐他们在两路稽查便了。”公孙策连忙退出,与王、马、张、赵四勇士商议。大家俱各小心留神。

 

  你道此字从何而来?只因南侠离了苗家集,奔至天昌镇,见包公尚未到来,心中一想:恐包公匆忙来至,不及提防,莫若我迎将上去,遇便泄漏机关,包公也好早作准备。好英雄!不辞辛苦,他便赶至三星镇。恰好三更,来至公馆,见李才睡着,也不去惊动他,便溜进去,将纸条儿放下,仍回天昌镇等侯去了。

 

  且说次日包公到了天昌镇,进了公馆,前后左右搜查明白。公孙策暗暗吩咐马快、步快两个头儿,一名耿春,一名郑平,二人分为左右,稽查出入之人。叫王、马、张、赵四人围住老爷的住所,前后巡逻。自己同定包兴、李才护持包公。倘有动静,大家知会,一齐动手。分派巳定,看看到了掌灯之时,处处灯烛照如白昼。外面巡更之人,往来不断。别人以为是钦差大人在此居住,那里知道是暗防刺客呢。内里王、马、张、赵四人,摩拳擦掌,暗藏兵器,百倍精神,准备捉拿刺客。真是防范的严谨。

 

  到了三更之后,并无动静。只见外面巡更的灯光明亮,照澈墙头。里面赵虎仰面各处里观瞧。顺着墙外灯光,走至一株大榆树下,赵虎忽然往上一看,便嚷道:“有人了!”只这一声,王、马、张三人亦皆赶到。外面巡更之人,也止住步了。掌灯一齐往树上观看,果然有个黑影儿。先前仍以为是树挺,后来,树上之人见下面人声嘶喊,灯火辉煌,他便动手动脚的。大家一见,更觉鼎沸起来。只听外面人道:“跳下去了!里面防范着!”谁知树上之人趁着这一声,便攥住树杪,将身悠起,趁势落在耳房上面。一伏身,往起一纵,便到了大房前坡。赵虎嚷道:“好贼!哪里走?”话未说完,迎面飞下一垛瓦来。愣爷急闪身,虽则躲过,他用力太猛,闹了个跟头。房上之人,趁势扬腿刚要迈脊,只听”嗳哟”一声,咕噜噜从房上滚落下来,恰落在四爷旁边。四爷一翻身,急将他按住。大家上前先拔去背上的单刀,方用绳子捆了,推推拥拥来见包公。

 

  此时包公、公孙策便衣便帽,笑容满面。包公道:“好一个雄壮的勇士,堪称勇烈英雄。”回头对公孙策道:“先生,你替我松了绑。”公孙先生会意,假做吃惊道:“此人前来行刺,如何放得?”包公笑道:“我求贤若渴,见了此等勇士,焉有不爱之理。况我与壮士又无仇恨,他如何肯害我?这无非是受小人的捉弄。快些松绑。”公孙策对那人道:“你听见了?老爷待你如此大恩,你将何以为报?”说罢,吩咐张、赵二人与他松了绑。王朝见他腿上钉着一枝袖箭,赶紧替他拔出。包公又吩咐包兴看座。那人见包公如此光景,又见王、马、张、赵分立两旁,虎势昂昂,不由良心发现,暗暗夸道:“闻听人说包公正直,又目识英雄,果不虚传。”一翻身扑倒在地,口中说道:“小人冒犯钦差大人,实实小人该死。”包公连忙说道:“壮士请起,坐下好讲。”那人道:“钦差大人在此,小人焉敢就座。”包公道:“壮士只管坐了何妨。”那人只得鞠躬坐了。包公道:“壮士贵姓尊名,到此何干?”那人见包公如此看待,不因不由的就顺口说出来了,答道:“小人名唤项福。只因奉庞昱所差……”便一五一十说了一遍。“不想大人如此厚待,使小人愧怍无地。”包公笑道:“这却是圣上隆眷过重,使我声名远播于外,故此招忌,谤我者极多。就是将来与安乐侯对面时,壮士当面证明,庶不失我与太师师生之谊。”项福连忙称是。包公便吩咐公孙策与壮士好好调养箭伤。公孙策领项福去了。

 

  包公暗暗叫王朝来,叫他将项福明是疏放,暗地拘留。王朝又将袖箭呈上说:“此乃南侠展爷之箭。”包公闻听道:“原来展义士暗中帮助。前日三星镇留下字柬,必也是义士所为。”心中不胜感羡之至。王朝退出。此时公孙先生已分派妥当:叫马汉带领马步头目耿春、郑平前往观音庵,搭救金玉仙;又派张龙、赵虎前往东皋林,捉拿庞昱。

 

  单说马汉带着耿春、郑平竟奔观音庵而来,只见驮轿一乘,直扑庙前去了。马汉看见,飞也似的赶来。及至赶到,见旁有一人叫道:“贤弟,为何来迟?”马汉细看,却是南侠,便道:“兄,此轿何往?”展爷道:“劣兄已将驼轿截取,将金玉仙安顿在观音庵内。贤弟来得正好,咱二人一同到彼。”说话间,耿春、郑平亦皆赶到,围绕着驼轿来至庙前。打开山门,里面出来一个年老的妈妈,一个尼姑。这妈妈却是田忠之妻杨氏。众人搭下驮轿,搀出金玉仙来。主仆见面,抱头痛哭。原来杨氏也是南侠送信,叫他在此等侯。又将轿内细软俱行搬下。南侠对杨氏道:“你主仆二人就在此处等侯。候你家相公官司完了时,叫他到此寻你。”又对尼姑道:“师傅用心服侍,田相公来时必有重谢。”吩咐已毕,便对马汉道:“贤弟回去,多多拜上老大人,就说展昭另日再为禀见,后会有期。将金玉仙下落禀复明白,他乃贞烈之妇,不必当堂对质。拜托,拜托。请了!”竟自扬长而去。马汉也不敢挽留,只得同耿春、郑平二人回归旧路去禀知包公。这且不言。

 

  再说张、赵二人到了东皋林,毫不见一点动静。赵虎道:“难道这厮先过去了不成?”张爷道:“前面一望无际,并无人行。焉有过去之理。”正说间,只见远远有一伙人乘马而来。赵爷一见,说:“来咧,来咧。哥,你我如此如此,庶不致于舛错。”张龙点头,带领差役隐在树后。众人催马刚到此地,赵虎从马前一过,栽倒在地。张爷从树后转出来,便乱喊道:“不好了,不好了!闯死人了!”上前将庞昱马环揪住道:“你撞了人,还往哪里去?”众差役一齐拥上。众恶奴发话道:“你这些好大胆的人,竟敢拦挡侯爷不放。”张龙道:“谁管他侯爷公爷的,只要将我们的人救活了便罢。”众恶奴道:“好生撒野。此乃安乐侯,太师之子,改扮行装出来私访。你们竟敢拦阻去路,真是反了天了!”赵爷在地下,听准是安乐侯,再无舛错,一咕噜爬起身来,先照着说话的劈面一掌,喊道:“我们反了天了?我们竟等着反了天的人呢!”说罢,先将庞昱拿下马来,差役掏出锁来套上。众恶奴见事不祥,个个加上一鞭,忽的一声,俱各逃之夭夭了。张、赵追他不及,只顾庞昱,连追也不追。众人押解着奸侯,竟奔公馆而来。要知端的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十五回 斩庞昱初试龙头铡 遇国母晚宿天齐庙

  且说张、赵二人押解庞昱,到了公馆,即行将庞昱带上堂来。包公见他项带铁锁,连忙吩咐道:“你等太不晓事,侯爷如何锁得?还不与我卸去!”差役连忙上前,将锁卸下。庞昱到了此时,不觉就要屈膝。包公道:“不要如此。虽则不可以私废公,然而我与太师有师生之谊,你我乃年家弟兄,有通家之好。不过因有此案要当面对质对质,务要实实说来,大家方有个计较,千万不要畏罪回避。”说毕,叫带上十父老并田忠、田起元及抢掠的妇女,立刻提到。包公按呈子一张一张讯问。庞昱因见包公方才言语,颇有护他的意思,又见和容悦色,一味的商量,心想:“必要设法救我。莫若我从实应了,求求包黑,或者看爹爹面上,往轻里改正改正,也就没了事了。”想罢说道:“钦差大人不必细问。这些事体,俱是犯官一时不明做成,此时后悔也是迟了。难求大人笔下超生,犯官感恩不尽。”包公道:“这些事既已招承,还有一事。项福是何人所差?”恶贼闻听,不由的一怔,半晌答道:“项福乃太守蒋完差来,犯官不知。”包公吩咐:“带项福。”只见项福走上堂来,仍是照常形色,并非囚禁的样子。包公道:“项福,你与侯爷当面质对。”项福上前,对恶贼道:“侯爷不必隐瞒。一切事体,小人已俱回明大人了。侯爷只管实说了,大人自有主见。”恶贼见项福如此,也只得应了是自己派来的。包公便叫他画供。恶贼此时也不能不画了。

 

  画招后,只见众人证俱到,包公便叫各家上前厮认。也有父认女的,也有兄认妹的,也有夫认妻的,也有婆认媳的,纷纷不一,嚎哭之声不堪入耳。包公吩咐,叫他们在堂阶两边听候判断。又派人去请太守速到。包公便对恶贼道:“你今所为之事,理应解京。我想道途遥远,反受折磨。再者,到京必归三法司判断,那时难免皮肉受苦。倘若圣上大怒,必要从重治罪。那时如何辗转?莫若本阁在此发放了,倒觉得爽快。你想好不好?”庞昱道:“但凭大人作主,犯官安敢不遵。”包公登时把黑脸放下,见虎目一瞪,吩咐:“请御刑!”只这三个字,两边差役一声喊,堂威震赫。只见四名衙役将龙头铡抬至堂上,安放周正。王朝上前,抖开黄龙套,露出金煌煌、光闪闪、惊心落魄的新刑。恶贼一见,胆裂魂飞。才待开言,只见马汉早将他丢翻在地。四名差役过来,与他口内衔了木嚼,剥去衣服,将芦席铺放,恶贼那里还能挣紥,立刻卷起,用草绳束了三道。张龙、赵虎二人将他抬起,走至铡前,放入铡口,两头平匀。此时,大汉王朝黑面向里,左手执定刀把,右手按定刀背,直瞧座上。包公将袍袖一拂,虎项一扭,口说“行刑”二字,王朝将彪躯一纵,两膀用力,只听咔嚓一声,将恶贼登时腰斩,分为两头一边齐的两段。四名差役,连忙跑上堂去,各各腰束白布裙;跑至铡前,有前有后,先将尸首往上一扶,抱将下去。张、赵二人又用白布擦抹铡口的血迹。堂阶之下,田起元主仆以及父老并田妇村姑见铡了恶贼庞昱,方知老爷赤心为国,与民除害,有念佛的,有趁愿的,就有胆小不敢看的。

 

  包公上面吩咐:“换了御刑,与我拿下。”听了一个“拿”字,左右一伸手,便将项福把住。此时,这厮见铡了庞昱,心内已然突突乱跳,今又见拿他,木由的骨软筋酥,高声说道:“小人何罪?”包公一拍堂木,喝道:“你这背反的奴才!本阁乃奉命钦差,你擅敢前来行刺。行刺钦差即是叛朝廷,还说无罪?尚敢求生么?”项福不能答言。左右上前,照旧剥了衣服,带上木嚼,拉过一领粗席卷好。此时狗头铡已安放停当。将这无义贼行刑过了,擦抹御铡,打扫血迹,收拾已毕。

 

  只见传知府之人上堂跪倒,禀道:“小人奉命前去传唤知府,谁知蒋完畏罪自缢身死。”包公闻听道:“便宜了这厮。”另行委员前去验看。又吩咐将田起元带上堂来,训诲一番,不该放妻子上庙烧香,以致生出此事,以后家门务要严肃,并叫他上观音庵接取妻子;老仆田忠替主鸣冤,务要好好看待他;从此努力攻书,以求上进。所有驮轿内细软必系私蓄,勿庸验看,俱着田忠领讫。又吩咐父老:“各将妇女带回,好好安分度日。本阁还要按户稽查花名,秉公放赈,以纾民困,庶不负圣上体恤之鸿恩。”众人一齐叩头,欢欢喜喜而散。老爷立刻叫公孙策打了折底看过,并将原呈招供一齐封妥,外附夹片一纸,请旨补放知府一缺,即日拜发,赍京启奏去了。一面出示委员稽查户口放赈。真是万民感仰,欢呼载道。

 

  一日,批折回来,包公恭接。叩拜毕,打开一看,见朱批甚属夸奖:“至公无私,所办甚是。知府一缺,即着拣员补放。”包公暗自沉吟道:“圣上总然隆眷优渥,现有老贼庞吉在京,见我铡了他的爱子,他焉有轻轻放过之理?这必是他别进谗言,安慰妥了,候我进京时,他再摆布于我。一定是这个主意。老贼呀,老贼!我包某秉正无私,一心为国,焉怕你这鬼鬼祟祟。如今趁此权柄未失,放完赈后,偏要各处访查访查,要作几件惊天动地之事。一来不负朝廷,二来与民除害,三来也显显我包某胸中的抱负。”谁知老爷想到此地,下文就真生出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来。

 

  你道是何事件?自从包公秉正放赈已完,立意要各处访查,便不肯从旧路回来,特由新路而归。一日,来至一个所在,地名草州桥东,乘轿慢慢而行。猛然听的咯吱一阵乱响,连忙将轿落平。包兴下马,仔细看时,双杆皆有裂纹,幸喜落平实地,险些儿双杆齐折。禀明包公,吩咐带马。将马带过,老爷刚然扳鞍上去,那马哧的一声,往旁一闪。幸有李才在外首坠镫,连忙拢住。老爷从新搂住扯手,翻身上马。虽然骑上,马却不走,尽在那里打旋转圈。老爷连加两鞭,那马鼻翅一扇,返倒往后退了两步。老爷暗想:“此马随我多年,他有三不走,遇歹人不走,见冤魂不走,有刺客不走。难道此处有事故不成?”将马带住,叫包兴唤地方。不多时,地方来到马前跪倒。老爷闪目观瞧,见此人年有三旬上下,手提一根竹杆,口称:“小人地方范宗华,与钦差大人叩头。”包公问道:“此处是何地名?”范宗华道:“不是河,名叫草州桥。虽然有个平桥,却没有桥,也无有草。不知当初是怎么起的这个名儿,连小人也闹的纳闷儿。”两旁吆喝:“少说,少说!”老爷又问道:“可有公馆没有?”范宗华道:“此处虽是通衢大道,却不是镇店马头,也不过是荒凉幽僻的所在,如何能有公馆呢?再者,也不是站头……”包兴在马上着急道:“没公馆,你就说没公馆就完了,何必这许多的话。”老爷在马上用鞭指着,问道:“前面高大的房子,是何所在?”范宗华回道:“那是天齐庙。虽然是天齐庙,里面是菩萨殿、老爷殿、娘娘殿俱有。旁边跨所还有土地祠。就这老道看守。因没有什么香火,也不能多养活人。”包兴道:“你太唠叨了,谁问你这些。”老爷吩咐:“打道天齐庙。”两旁答应。老爷将马一带,驯驯顺顺的竟奔天齐庙,也不闹了。马通灵性,真也奇怪。

 

  包兴上马,一抖丝缰,先到天齐庙,撵开闲人,并告诉老道:“钦差大人打此经过,一概茶水不用。你们伺候完了香,连忙躲开。我们大人是最爱清静的。”老道连连答应“是”。正说间,包公已到。包兴连忙接马。包公进得庙来,便吩咐李才在西殿廊下设了公座。老爷带包兴直奔正殿。老道已将香烛预备齐全,伺候焚香已毕。包兴使个眼色,老道连忙回避。包公下殿,来至西廊,入了公位,吩咐众人俱在庙外歇息;独留包兴在旁,暗将地方叫进来。

 

  包兴悄悄把范宗华叫到。他又给包兴打了个千儿。包兴道:“我瞧你很机灵,就是话太多了。方才大人问你,你就拣近的说就完咧。什么枝儿叶儿的,闹一大郎当作什么?”范宗华连忙笑着说:“小人惟恐话回的不明白,招大人嗔怪,故此要往清楚里说,谁知话又多了。没么说的,、求二太爷担带小人罢。”包兴道:“谁采怪你?不过告诉你,恐其话太多,反招大人嗔怪。如今大人又叫你呢。你见了大人,问什么答应什么就是了,不必唠叨了。”范宗华连连答应,跟包兴来至西廊,朝上跪倒。包公问道:“此处四面可有人家没有?”范宗华禀道:“南通大道,东有榆树林,西有黄土岗,北边是破窑,共有不足二十家人家。”老爷便着地方扛了高脚牌,上面写“放告”二字,叫他知会各家,如有冤枉前来天齐庙伸诉。范宗华应道:“是。”即扛了高脚牌奔至榆树林。见了张家便问:“张大哥,你打官司不打?”见了李家便问:“李老二,你冤枉不冤枉?”招得众人无不大骂:“你是地方,总盼人家打官司,你好讹钱。我们过的好好清静日子,你找上门来叫打官司。没有什么说的,要打官司儿就和你打。什么东西!趁早儿滚开!真他妈的丧气,你怎么配当地方呢?我告诉你,马二把打嘎,你给我走球罢!”范宗华无奈,又到黄土岗,也是如此被人通骂回来了。他却不怕骂,不辞辛苦,来到破窑地方,又嚷道:“今有包大人在天齐庙宿坛放告,有冤枉的没有,只管前去伸冤。”一言未了,只听有人应道:“我有冤枉,领我前去。”范宗华一看,说道:“啊呀,我的妈呀!你老人家有什么事情,也要打官司呢?”谁知此位婆婆,范宗华他却认得,可不知底里,只知道是秦总管的亲戚,别的不知。这是什么缘故呢?只因当初余忠替了娘娘殉难,秦凤将娘娘顶了余忠之名抬出宫来,派亲信之人送到家中,吩咐与秦母一样侍奉。谁知娘娘终日思想储君,哭得二目失明。那时范宗华之父名唤范胜,当时众人俱叫他“剩饭”,正在秦府打杂,为人忠厚老实好善。娘娘因他爱行好事,时常周济赏赐他。故此范胜受恩极多。后来秦凤被害身死,秦母亦相继而亡。所有子孙,不知娘娘是何等人。所谓人在人情在,人亡两无交。娘娘在秦宅存身不住,故此离了秦宅,无处栖身。范胜欲留在他家,娘娘决意不肯。幸喜有一破窑,范胜收拾了收拾,搀扶娘娘居住。多亏他时常照顾,每遇阴天下雨,他便送了饭来。又恐别人欺负,叫儿子范宗华在窑外搭了个窝铺,坐冷子看守。虽是他答报受德受恩之心,哪里知道此位就是落难的娘娘。后来范胜临危,还告诉范宗华道:“破窑内老婆婆,你要好好侍奉。他当初是秦总管派人送到家中。此人是个有来历的,不可怠慢。”这也是他一生行好,竟得了一个孝顺的儿子。范宗华自父亡之后,真是遵依父训,侍奉不衰。平时即以老太太呼之,又叫妈妈。

 

  现今娘娘要告状,故问:“你老人家有什么事情,也要告状呢?”娘娘道:“为我儿子不孝,故要告状。”范宗华道:“你老人家可是悖晦了。这些年也没见你老人家说有儿子,今儿虎拉巴的又告起儿子来了。”娘娘道:“我这儿子,非好官不能判断。我常听见人说,这包公老爷善于剖断阴阳,是个清正官儿。偏偏他总不从此经过,故此耽延了这些年。如今他既来了,我若不趁此时伸诉,还要等侍何时呢?”范宗华听罢,说:“既是如此,我领了你老人家去。到了那里,我将竹杖儿一拉,你可就跪下。好歹别叫我受热。”说着话,拉着竹杖,领到庙前。先进内回禀,然后将娘娘领进庙内。

 

  到了公座之下,范宗华将竹杖一拉,娘娘连理也不理。他又连拉了几拉,娘娘反将竹杖往回里一抽。范宗华好生的着急。只听娘娘说道:“大人吩咐左右回避。我有话说。”包公闻听,便叫左右暂且退出。座上方说道:“左右无人,有什么冤枉,诉将上来。”娘娘不觉失声道:“啊呀,包卿,苦煞哀家了!”只这一句,包公座上不胜惊讶。包兴在旁,急冷冷打了个冷战。登时,包公黑脸也黄了,包兴吓得也呆了,暗说:“我……我的妈呀!闹出‘哀家’来咧!我看这事怎么好呢?”未识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